正文 第12章 紫篇(1)(1 / 3)

27.回來

在南方讀了四年書,一張輕飄飄的派遣單就將我判了死刑,我又回到了銀川。

這裏離吳忠的老家很近,近得幾乎感覺不到地理上的差距。我重新開始自己的生活,整個過程像一名戰犯的經曆一樣滑稽。我無法決定自己的命運,更不知道自己未來的流向,在來去之間飄搖不定。幾年來就被這樣兩張蓋著不同字樣紅戳兒的紙片牽引著來來去去。

難怪四孬在火車站接我時說,你去大城市念書真他媽有點兒像是去坐牢,現在終於刑滿釋放了。說實話,我長到這麼大還沒有過四孬那樣的牢獄生涯,姑且把這幾年的生活當作是吧。

關於四孬我不想過多地去評價,他比過去老練多了,看上去完全是個大男人,而且,依舊一副很講義氣的樣子。這一點恐怕到死也不會改變。同他相比,我仍然顯得書生味十足。這幾年四孬的運氣一直不壞,他不再輕易跟別人動拳腳了,整天滿世界亂跑,靠小打小鬧加上投機倒把竟也起了家。當時在我們這裏他是最先經營牛仔褲的,也算是把時尚和流行帶給了大夥,街上每十條牛仔褲裏至少有一條是經過他的手從外地倒進來的,服裝生意幹得如火如荼,可以說他是這裏流行服裝業的開山老祖。這些年他發了一些小財,在街上有了一爿屬於自己的服裝門麵,總是雇相貌身材都很惹眼的女店員給他看店。加上有藍丫在後麵替他操心,他活得非常瀟灑,每月除了到外地進一兩次貨,別的事情他統統不管,隻做甩手掌櫃的,每天除了喝酒,就剩下打麻將了,再說,他也沒有別的事情可做。藍丫裏裏外外早曆練成了一把好手。

藍丫酷愛穿漂亮的服裝,而且,很講究款式和牌子,她每天早晚用於化妝的時間不會少於三個小時。她跟四孬至今也沒有辦手續,用她的話說早就習慣了。

而我卻覺得,四孬根本沒有和她結婚的意思,他們隻是在白天共同經營那家服裝店,晚上糊裏糊塗地住在一起。這幾年藍丫先後為四孬做過兩次人流,她必然還沒有想好是否跟他真心真意過一輩子。事實上,我估計他倆這種關係連他們自個都不知道將來該怎麼辦。四孬對這件事情的態度是,結婚?瘋了!為什麼要結婚?這樣不是挺好的麼!

現在,四孬幾乎每晚都在外麵瞎胡玩,他倆在一塊的時間很有限。藍丫對四孬的行為深惡痛絕,兩人見麵時總是沒完沒了的吵鬧。連我這極少回家的人的耳朵都快聽出繭子了。他倆吵過之後,幾天彼此也不說一句話,跟仇人似的,但過一段時間又莫名其妙地好了。這倆人就是這副德行。

四孬偶爾也會擺出一副救世主的麵孔,他說你神氣什麼,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臉上都生黃雀斑了!你以為你是仙女嗎?以前要不是我可憐你,你他媽的恐怕早就橫屍街頭了!

這種時候藍丫隻會埋頭痛哭,爹死娘嫁的那種,哭聲往往要持續一個多鍾頭。

藍丫邊哭邊罵,你這個沒良心的小流氓,我對你該有多好啊!我跟上你這個小流氓算是倒了八輩子血黴,你現在嫌我難看,早是幹什麼吃的?她罵著罵著忽然就自己停下來了,因為她在鏡子裏看到自己的臉,妝全部給白眼淚衝開了,臉上花花綠綠的,確實很難看。她急忙鑽進衛生間,用濕毛巾輕輕地擦拭那張讓她煞費苦心經營了多年的臉,然後平心靜氣地補妝。等她從衛生間出來,四孬早沒影了。

藍丫有一次對我說,你就幫姐姐勸勸他吧!我知道她這樣對我說的時候,她其實已經意識到再也管不住四孬了。也可以說,從當初他倆黏糊在一起的時候,一切就已經注定了。我覺得他們倆這樣下去確實有點兒危險,可俗話說的好,清官難斷家務事,我跟四孬的關係又比較複雜,我說話他未必聽得進去。轉念又一想,藍丫畢竟不是外人,我也不能坐視不管。

四孬出手大方,這天中午,他非要在街上一家飯店給我接風洗塵,藍丫當然也參加了。四孬又找來社會上的一大幫狐朋狗友助興,聽他介紹這些穿著時髦的男女好像都混得不錯。藍丫似乎很反感四孬那副大大咧咧誇誇其談的樣子。她說你別信他的,他的話十句有九句都是假的。四孬立刻反唇相擊,用他的話說,女人都是鼠目寸光,隻能看到巴掌大的一片天。他們倆就是這樣,爭爭吵吵,急赤百賴,有時讓外人忍俊不禁,總覺得他倆隨時都會掀翻桌子打起來。

這種印象讓我不由地想起來我爸媽們的關係。我不知道這種作風是不是也有遺傳,反正藍丫跟四孬就像一對冤家,當著一大桌子客人,他們倆似乎誰都不懂得謙讓,一味地為了嘴巴快活,針鋒相對,你有來言我有去語,弄得我這個當弟弟的總是戰戰兢兢的,惟恐他們反目成仇。

果不其然,飯剛吃到一半,不知為了什麼雞毛蒜皮的事,這兩個人又大聲叫起來,藍丫當即起身要拂袖而去,被另外兩個女的硬給拽住了。其他客人都異口同聲批評四孬,並要求他當場要給嫂子(藍丫)賠禮道歉。我估計四孬肯定不會低頭的,哪知這家夥突然就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擺出一副嬉皮笑臉的無賴相,端著酒杯走到藍丫跟前,嘴甜得像抹了蜂蜜,他學戲裏的小生那樣拿腔拖調地說,娘子,小生這廂有禮了,我甘願罰酒三杯,請娘子寬贖。

藍丫被他的怪模樣激得麵紅耳赤,嘴裏說誰是你的娘子,你這個小流氓,誰當了你老婆誰就倒八輩子黴。她總是這樣,不管有人沒人都這樣叫他。四孬滋啊滋地連喝了三杯,最後還乘機在藍丫的臉上卟地親了一口,可以說響聲巨大,一時間在座的客人們都哄笑起來。

我當然沒有笑,隻是緊張地注視著藍丫,她倒好像徹底沒了脾氣。

我剛回來那些天,我爸似乎比任何人都顯得興奮一些。這種印象仿佛是從幾年前我剛拿到錄取通知書後一直延伸過來的。我爸從頭到腳換上了新衣服,連襯衫也是新的,他還特意到街上理了發刮了胡須,好像馬上要過年似的。我媽對他頗有微詞,她悄悄對我說,瞧你這一回來,那個老東西幾天都樂得合不攏嘴。我媽這樣跟我說話的時候,口氣多少有點嫉妒和奇怪。

那晚家裏準備了一桌子好吃的飯菜,我爸還破天荒地開了一瓶陳年的白酒,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跟作為父親的他在一個桌子上麵對麵喝酒。而且,連我杯中的酒也是他親自給我倒滿的。

我爸舉起杯子要跟我碰一下,我媽說你想喝你自己喝好了,別把孩子也帶壞了。我怕我爸又跟烏眼雞似的跳起來,就趕緊端起杯子裝模作樣抿了一口。酒辣得燒嘴,我爸見我沒幹掉,就用眼睛盯著我手裏的杯子說,這可不行,不能耍賴啊。我媽立刻白了他一眼,又對我說,你別理他,他天生就是個酒鬼,他這輩子除了會喝酒,你問他還能做啥。我爸嘿嘿笑著,並不介意的樣子,滋地又喝完一滿杯,又給自己重新倒上,可他手裏的酒瓶子卻還不放下。

我不想掃他的興,隻好全部喝光。我爸又要給我倒酒,我急忙去搶他手裏的酒瓶,說還是我自己來吧。我爸沒有堅持,卻把酒瓶遞給了坐在一邊的我哥,他不無埋怨地說,你別光悶著個頭吃呀,你兄弟好不容易回來了,你這當哥哥的該好好敬他幾杯。

顯然,我哥的情緒沒有我爸那麼好,從我回來到現在他隻勉強跟我打過幾次招呼,然後就匆匆忙忙地上他的班去了,回到家也不肯多說一句話,感覺像個悶葫蘆,一味地沉浸在幽暗中。聽說他的戀愛一直談得不太順,他好像還死心踏地喜歡著那個方兵,可人家姑娘對他總是若即若離的。我不禁又想起來自己曾給方兵說過的那通話,或許,正是這個緣故使得我哥原本該一帆風順的愛情大打折扣了。可我對此隻能表示遺憾了。所謂此一時彼一時啊,那時的我要不那麼做得話,我覺得自己會被活活憋死的。這些年裏我們的心裏都有傷,好在我還有自我修複的能力,也許這就是生活,我知道自己得學會遺忘。

因為天氣很熱,飯桌就擺在院子裏。我們一家四個人吃著、喝著,隨便聊著,天色就漸漸暗下來。我爸興致很好,半瓶酒很快都進了他的肚子裏。我媽不停地嘮叨,好像我爸從來沒有喝過那麼多酒似的。可她嘮叨歸她嘮叨,我爸隻是嘿嘿笑著,像個不懂事的大孩子,酒卻是一杯接著一杯下了肚。這中間,在我爸的建議下,我哥敬過我一次,我也回敬過他,但好像喝得並不是心甘情願。我覺得我這次回家,我哥比以往更加沉默,有時讓人覺得他好像並不存在似的。

也許是無話找話,我不知怎地又隨便說起來藍丫的事。我爸我媽聽了,半天誰也不吱一聲,弄得我多少有些尷尬和孤掌難鳴了。但話頭已經扯開了,我索性把自己心裏的想法擺明。我說我姐那樣下去畢竟不是個長久之計,我很擔心她跟四孬的關係,那倆人總是爭爭吵吵的。我的話還沒說完,我媽就在旁邊一個勁給我遞眼色,意思是不讓我在我爸跟前提藍丫。也許藍丫是我爸心裏永遠的痛吧,可藍丫畢竟是她的親生女兒,這個事實誰也無法否定。

我注意到我爸的頭默默地低下去,他給自己點了一根煙,深深地吸著,我能聽見我爸的呼吸聲突然沉重起來。我知道自己這樣做肯定會讓他很不舒服的,可有些話還是說開了比較好。我假裝不在乎他們的情緒,一味地說下去。我故意找個台階說,爸,以前的事都怪藍丫不好,可事情已經過去那麼多年了,你們就當她不懂事,畢竟咱們是一家人呀……我剛說到這,我哥突然用力把筷子摔在桌子上,他甕聲甕氣地說,我吃飽了,晚上我還要去廠裏加班呢。說完,站起身腳步騰騰地揚長而去。

這樣一來,我就不能再說下去了。眼前忽然浮現出許多年前的那一幕,四孬一磚頭砸在我哥的後腦勺上,我哥血流如注。我還記得那天藍丫咬牙切齒說過的氣話,一切好像都是昨天剛剛發生過的事。難怪我哥剛才會那麼不痛快地離開。我爸連著抽了兩根煙,我媽不滿地說又想往死抽呢,抽兩根就行了。我爸這才把手裏的煙頭慢慢地用鞋底摁滅。這當間我媽又忙著給我夾菜,說做的都是我喜歡吃的菜,勸我多吃點兒。

我爸很長時間都沒再多說一句話,後來他卻回屋把他的小號拎出來,說他好久沒吹了,今天難得高興,想給我們吹一曲。我媽冷嘲熱諷地瞪了他一眼,說你都喝醉了,不吹走調才怪呢。我爸依舊不怎麼愛搭理她,自顧把號嘴拔下來,用襯衫的前襟擦了又擦,隨後又重新安好,便鼓起腮幫子優哉遊哉地吹了起來,先吹的是《啊!朋友再見》,中間打過一次磕,我爸連聲說生了生了,這玩意老不摸就生了。接著又吹《莫斯科郊外的晚上》,這是我所聽到的他吹得最完整最優美的曲子。

整個過程我一直抬頭看天空,我不敢注視他的表情,我想他一定非常的執著,音樂是這一生的最愛啊,音樂給他帶來過愉悅,更帶來過災難。這時,深藍色的夜空裏,星星出來了,月亮彎彎地掛在很遠處的樹梢上,異常皎潔,晚風輕輕吹在臉上,酒瓶口敞開著,濃濃的酒味在風中肆意流淌,讓人覺得醺醺沉沉,如癡如醉。我不禁想起古人的詩句: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此情此景,總讓人感慨頗多,想想我們這一家子人吧,早年丟了可憐的弟弟,後來姐姐又情盡義絕地離家出走了,這些年真不知道是怎麼熬過來的?還有,我在外讀書這幾年,爸媽和哥哥又是怎麼過的,為了供養我念書,省吃儉用是少不了的,也許還有深深的掛念。

這種時候,我媽一直用手托著下頜,靜靜地凝視著我爸。我感覺她的眼神如同少女一樣純淨,有一絲欣賞和讚美的情愫在其中顧盼流轉。我忽然覺得自己的存在似乎有些多餘,換句話說,從小到大,這還是我第一次注意到我媽那樣恬靜溫柔地望著我爸。他們之間實在是隔閡得太久了。我的眼圈漸漸地溫熱起來,幾乎有種要流淚的衝動。我努力克製著自己的情緒,並借故到外麵上公廁,悄悄地溜出了院子。走出家門我才長長出了口氣,悠揚的小號聲依舊從身後飄過來,夜色那麼安詳,一切都是清晰自然的。

我由馬信韁地一路走下去。在月色掩映下,我發現廠裏還是有了許多變化,比如家屬院又起了幾幢單元樓,新建了一所幼兒園,再比如我們的子弟學校也是煥然一新的,過去的平房全都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嶄新四層教學樓和寬闊平坦的操場。其實,這種變化幾乎無處不在,隨便都街上轉轉,似乎到處都在搞建設,人人都是忙忙碌碌的樣子,就連四孬這樣的人嘴裏也成天掛著“忙死了忙死了”的話兒。

後來,我在外麵溜達了一大圈,當腳步停下來的時候,我才意識到自己竟鬼使神差地站在了廠裏最古老的那幢單元樓前。我在樓下翹首張望,住戶的燈光零零星星亮了起來,我幾乎不假思索就準確無誤地找到了羅楊家的位置。我當然不會輕易忘記,很多年前這裏曾燈火閃爍門庭喧鬧,這裏也曾一度傳來女人哀怨的哭泣聲……然而,如今這裏卻漆黑一片,仿佛早已人去樓空了。

我到外地讀書以後,曾跟羅楊通過一段時間信,剛開始幾乎每個禮拜都要寫一封,她也隔一兩周給我回複一次,信裏大多是勉勵我學習呀注意身體啦之類的話。我在信裏總是很模糊地表明自己對她的思念以及兩人的未來。對於這些她始終保持沉默或視而不見。這樣堅持了一個學期,彼此漸漸地冷淡下來,信越寫越少,周期由一個禮拜變成一個月,最後是一個學期恐怕也寫不了兩封。假期我回來,偶爾見上一麵,也不過是說一些禮節性的話題,問問彼此的學習情況,等等。總之,我覺得她和我之間漸漸地疏遠了,或者說,對於這種疏遠我毫無辦法。我們真的長大了,不再像從前那樣傻裏傻氣無所顧忌。

同羅楊這樣維持了一陣子,到第二年冬天的時候,我在學校有了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女朋友。我們同年級不同班。她是個標準的南方女孩,長相屬於那種嬌小型的,並不十分美麗,卻很開朗,也很懂事。比起羅楊她要顯得成熟許多,這份成熟感更多是來自她身體上的某些重要因素,和她在一起,我總是顯得很衝動,而且,隻要不是太過分的動作,她都會接受的。

記得我第一次跟她接吻的時候,她突然停下來把我推開,她用很驚奇的眼光看著我,然後笑著說,你怎麼這樣笨呀,你以前難道沒有接過吻嗎?連這個也不會!我當時羞愧極了,我不知道她所說的不會是指什麼。後來我才明白,這種事情是有技巧的,並不是單純的將嘴唇挨在一塊就可以了。在這方麵,她該是我的老師了,她很會使用自己的柔軟濡濕的唇和靈活的舌尖,而且,在做這些的時候她允許我的手在她的胸脯上摸來摸去。有一次,她甚至主動地將我的手抓過來放在上麵。她說她喜歡這種被撫摩的感覺。她的胸脯發育得很好,完全像一個女人,如果可能的話,我相信她能生出很多小孩,並且,絕對奶水充裕。

跟女朋友交往了一段時間後,我的膽子越來越大了,有一次在她的宿舍裏我們長時間地擁抱在一起,我們都變得激動難耐。我甚至把自己的手邪惡地伸進她的裙子下麵,而她也很大膽地用纖細的手指隔著褲子若有若無地接觸我的那裏。我當時覺得自己是一隻被點著撚子的爆竹,如果不及時刹車,情況十分危險,隨時都可能炸開,關鍵是把自己炸得粉碎。這種感覺令人慌亂。恰好那時聽見樓道裏傳來的腳步聲,我們不得不收斂起來正襟危坐,兩個人的臉紅得像猴腚,實在見不得人。後來我回想,若不是有同學回來,我和她會做出那種出格的事情。想一想,竟有些後怕。

在學校裏談戀愛,說白了主要是打發枯燥和寂寞的時間,充其量也就是為將來的情感生活打打基礎熱熱身,真正能走到一起的簡直就是麟毛鳳角。這一點她比我更清楚,實際上在我們剛剛交上朋友的時候她就提醒過我。我喜歡她這一點,愛憎分明,有原則。

女朋友在跟我好之前已經有過兩任男友了,第一位是在上初一的時候,另一位就是她現在的同班同學,她有一次還用手指給我看。剛一到學校他倆就好上了,僅僅過了三個學期,他們又分手了,跟陌路人似的,理由是我的女朋友不能容忍他同時還跟另一個女生眉來眼去。她對我說起這些的時候,表情十分嚴肅,甚至有些咬牙切齒。她說我最痛恨男人這樣了!接下來,她告訴我她的父母離婚的原因,她很小的時候她爸跟另外一個女人偷情,被她媽堵在床上,那時她大概隻有十歲。之後,她父親撇下她們和那個女人去過新的生活去了,剩下她們母女倆相依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