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2章 紫篇(1)(3 / 3)

事情到這裏並沒有完全結束。我哥在家裏像大病一場似的,躺了整整一個禮拜。那時候我媽早已經搬回家來住了,但她好像跟我爸是分開睡的。有時候替他們想想,與其這樣當初還不如離了的好。我哥那些天跟植物人沒什麼區別,一句話也沒有,長時間盯著房中的某個角落發呆,幾乎不怎麼吃東西。整個人奇快地消瘦下去,隔著皮膚可以清楚地看到血管和骨骼的具體位置。

就在我哥上班後的第二天早晨,廠裏宣布撤消了他質檢股長的職務,他被調回銷售科幹老本行,繼續往車上搬送貨物。整個過程我爸始終保持沉默,我媽幾次三番勸我爸去給廠長說說情,我爸就是不肯動窩。

你不嫌丟人啊!他狗日的活該這樣自作自受!

我哥重新從事繁重而又單調的搬卸工作之後,他臉上曾經閃耀一時的自信和驕傲一掃而光,他又像從前那樣變得落落寡歡。在家裏他不輕易跟我爸媽他們說一句話,完全是個啞巴,更不同他們在一個桌子上吃飯,他把碗端到自己的房子裏,把門反鎖上,像是怕誰搶他的飯碗或別的什麼東西。他開始抽煙,整個晚上一根接著一根拚命地吸著直到睡著為止,有時到東方發白。有幾次他抽剩的煙頭險些將被褥燒著,使得我爸不得不半夜爬起來衝進他的房間進行搶救,撲滅正在燃燒的臥具。

我哥變得嗜酒如命,就像多年以前的父親。桌子下麵擺滿了空的酒瓶子,有幾十個,而且每隔幾天就要增加一兩個。他在廠裏同樣不跟任何人說話,別人問他什麼他總是一臉的茫然,或者根本連頭也懶得抬一下,除了幹活,他什麼也不關心。還有,他幹活也是腰來腿不來的樣子,過去一度讓人佩服的工作激情完全消失殆盡了。人們普遍認為這個年輕人徹底毀了。他的人生再也不會閃爍絲毫的光彩了。

還有,他依舊成天戴著那頂髒了吧唧的鴨舌帽,隻是把帽簷壓得低低的,惟恐被人看著似的(事實上別人幾乎很難看清他的眼睛)。他有很長時間沒有再偷用過我爸的刮胡刀,瘦削的臉再加上亂七八糟的胡子,使得很多陌生人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總不免會唐突地喊一聲,喂,這位大叔……而我哥一旦抬起頭茫然地看著對方時,那人才漸漸地醒悟到什麼,臉上露出尷尬而又好奇的神色。

與此同時,我哥莽撞的行為舉止,也給方兵婚後的生活帶來了許多致命的麻煩和痛苦。據說,那個軍人出身的男人是個脾氣暴躁而且非常愛麵子的家夥,他在洞房花燭的那個深夜,對自己的新婚妻子進行了嚴厲乃至苛刻的審問,盡管方兵一直在為自己的清白做出種種必要的解釋,但他依舊念念不忘,因為作為軍人的他,根本不能原諒自己的婚禮上所出現的鬧劇。接下來,那個男人幾乎怒氣衝衝地,跟流著眼淚的方兵過了第一次夫妻生活。那以後,人們再也看不到原先那個朝氣蓬勃的女孩方兵,取而代之的是經常鼻青臉腫的一個黯淡失色的小媳婦。後來,那個男的在一次戰友聚會上,喝得酩酊大醉才吐露出真話來。

他媽的!我老婆是個爛貨!她嫁我之前早被那個搬運工不知幹過多少回了!

那個男人之所以說出這種惡怪的話,唯一的證據大概是,方兵在新婚之夜下麵沒有見血。可是,我卻始終相信方兵是清白的,至少我相信她和我哥沒有做過那種事。那不像我哥的風格,我比較了解他的為人,他在少年時代做過荒唐的事情,參加工作以後曾跟林秀秀熱戀過一陣,可也正是這些過程讓他變得畏首畏尾鬱鬱寡歡,所以,當方兵出現以後,他所采取的謹小慎微戰戰兢兢的態度,恰恰讓他在這種事情上停止不前了。否則的話,方兵也許不會落到那個脾氣暴躁的軍人手裏。

我哥在心裏默默接受了現實和命運對自己的一切安排,但他依舊保持著沉默。數月以後,他開始重新考慮一個女人對自己的實際意義,他不再把女人作為自己唯一的精神追求,他隻是清楚地意識到來自體內那種對女人最原始的渴望和情欲衝動正像一股無法遏止的潮水跌宕起伏。也就是說,他隻是迫切地需要一個女人,一個在深夜可以最大限度消耗他過剩精力的性伴侶,至於這個女人是誰,現在似乎已經不再重要了。

於是,在這年秋天剛剛來臨一天黃昏,我哥從外麵領回來一個長相平庸渾身肉墩墩的女孩,她的臉上還有一叢一叢的麻子和雀斑,言談顯得十分庸俗和潑辣。聽說他們是在附近的一個小雜貨鋪認識的,因為那段時間我哥經常光顧那家鋪子買煙和酒,當有一天那個胖女孩伏下身體在櫃台裏麵為他伸長了手臂取東西的時候,我哥恰好無意中瞥見了她的露在領口的一片亮光光的胸脯。

當天晚上鋪子關門時,我哥鬼影子似的出現在那個女孩身後,出門之前他理了發刮了胡須,並且換了身幹淨的衣褲,但沒有戴鴨舌帽。他對她說,我一直站在外麵等你。胖女孩驚魂甫定地張大了同樣肉而油膩的嘴,片刻後她終於認出了他,盡管他新理了發刮了胡子,因為此前她至少為他從櫃台裏拿過長達三個月時間的煙和酒,所謂日久生情。

這天晚上我哥以絕對的優勢(事實上他隻需稍稍收拾一下就會顯現出英俊本色)征服了女孩,當他把自己和胖女孩反鎖在房子裏的時候,她居然沒有表示明確的反對。她進門後始終不停地嗑著瓜子,瓜子皮呸得滿地都是。她僅僅象征性地問了聲你爸媽不管嗎?我哥的回答是他們巴不得我趕快找一個女人結婚。其實,那時候我爸正在舞會上伴奏呢,而我媽基本上是個沒有多少原則的人,當她瞥見我哥很神秘地領回一個女孩時,竟有些心花怒放,因為在這之前,她一直擔心我哥會不會抑鬱成疾。

我哥點上一根煙,又讓自己喝下三五杯老白幹,然後他像剝玉米皮一樣將胖女孩身上的衣服一件件扒下來。整個過程胖女孩隻是咯咯地傻笑著,像是被人撓了胳肢窩。當隻剩下一條花哨的內褲時,胖女孩用兩隻手將自己護住。她說這樣不公平,你為什麼不脫?我哥兩眼出神地望著她。胖女孩身體上所發出的白光簡直讓他暈眩。我哥已經顧不得許多,他隻說了三個字,嫁給我!之後,就勢撲過去將她壓倒在床上。他的手在女孩胖乎乎的燥熱的身體上摸來摸去,他的嘴裏拚命含咬著對方的奶頭。胖女孩發出一次次的誇張的尖叫。但當他將自己完全裸露出來準備真槍上陣的時候,那裏卻早已經崩潰了。胖女孩的手指碰觸到一攤濡濕和粘稠。胖女孩說你怎麼了?我哥癱軟在她的濕溜溜的肥胖的肚皮上,她身上的汗津津的肉正一波一波傳來某種渴望的扭動。她接連又問了兩聲。我哥才慢慢地從她的身上下來。

我哥平平地躺在胖女孩身邊的床上,他說,我可能是太緊張了吧。

這樣沉默了一陣,當她的手再次潮濕地摸向他那裏的時候,我哥又重新趴上了她的身體,他像饑餓的幼兒找到了母親的乳房似的,再次地將她的奶頭含在嘴裏。他們在床上滾來滾去,有時他讓她騎在自己的肚子上。

他們這樣連續折騰了幾回,我哥那裏始終挺不起來。

胖女孩在黑暗中摸索著穿好自己的衣服,她突然變得有些氣急敗壞,你小子以前沒有做過嗎?你是不是有病啊!

我哥仰麵躺著,嘴裏一下一下喘著,像一隻快死的癩蛤蟆。

最後,他光著身體跳下床,一把將門拉開,他發出獅子一樣怒吼。

滾!滾!快給老子滾出去!

說著,他竟動手粗魯地將胖女孩連拉帶拽地轟出家門。

胖女孩臨出門前不忘惡狠狠地回敬我哥。

你個軟蛋子神氣什麼!沒球事的東西!你不得好死!

那時,我哥獨自赤身裸體站在地當間,像根剝了樹皮的木頭似的,燈光把他的裸體的影子拉得很長。又過了很久,他終於一下撲倒在床上,整個臉深埋在被子裏,喉嚨裏發出狼一樣痛苦的嗥叫。

到了年末的時候,我哥的婚事才算有了點兒眉目,是我媽托媒人介紹的。

那個女的瘦瘦小小小跟豆芽一般,好像完全沒有長開似的,胸脯又扁又平,眼睛裏閃爍著生怯和呆板的光芒。她跟我哥站到一起顯得很不協調,別人肯定認為他們是兄妹倆。我哥和她隻見過三次麵,當媒人再次來家裏詢問答複的時候,我爸媽們立刻表示出某種含蓄的歉意,他倆基本上持否定意見。可是,正當媒人悻悻地準備離去之際,我哥突然從自己的房子裏露出半拉腦袋,他悶悶地說,就她了,我要娶她。之後,他又把自己關在房子裏,不給爸媽留有任何交流意見的餘地。

我哥的婚期定在次年的元旦,這之前他曾領著未婚妻來銀川購置一些生活用品和結婚時要穿的衣服,我們見過一次麵。臨分手前,我哥才將這個重大決定輕描淡寫地告訴給我,他說到那天你要能回來就來參加吧。他這樣說的意思是我可以不回來的,但我急忙接連點頭答應下來。

看著我哥和那個比他矮小許多的瘦女人漸漸遠去的背影,我忽然感覺到某種潛隱已久的哀傷正悄然爬上心頭。我哥和那個與他本人極不相稱的女人一前一後行走著的樣子,始終在我腦海裏揮之不去,這種同樣不協調的景象,使我對眼前的生活再度感到茫然而又無措。曾經滄海難為水,也許,我哥已經徹悟到了什麼。

那一刻,我竟萌生了十分強烈的愧疚,許多年來我對家庭成員幾乎沒有背負過任何愧疚的心理負荷,然而這一回我卻深感不安。我甚至覺得自己就是我哥感情生活中的罪魁禍首,假若沒有我曾經自以為是的幹預,沒有我曾對方兵說過的不地道的告誡,也可能他的生活會完全是另一張麵孔吧。

等到我哥舉辦婚禮那天,我就按時趕回家來。我先去找藍丫,想看看她是什麼態度。藍丫還是擺出一副老死不相往來的架勢。她說,他結不結婚關我屁事?我和這個家早就一刀兩斷了。

說心裏話,若是放在幾年前我大概也會這樣的,我哥的確做了許多讓人不能原諒的事情,但現在,我一點兒也恨不起來。或者說,我為什麼還要記恨他呢?我們都在一天天長大,一天天變老。我已經不止一次看見了我爸頭上的幾處灰白的頭發閃閃發亮,我媽的腰身也彎了許多,眼角爬滿皺紋,就連他們倆曠日持久的冷戰也早已經偃旗息鼓了。我們都會老的。隻要想到老,想到每個人都有生老病死的那一天,我們幾乎可以原諒一切。

藍丫這樣固執己見,我也就無意勸說什麼了,我想她之所以這樣做是有她自己的道理的。我不能要求每一個人都像我這樣曖昧不清。我想在情感問題上自己大概是有些曖昧的。不過,那天藍丫還是取出禮錢讓我幫她帶上,但她不讓我說出是她給的。如果我不按她的意思做,她說你以後再也別到我這裏來了!

我哥的婚禮草草了事,那天我沒有從他的臉上看出任何別樣的東西,既沒有喜形於色,也沒有痛苦和悲涼,相反,他比我想象中要平靜,自始至終都是那樣。那種平靜的感覺浮現在他狐狸般的臉上幾乎是罕見的陌生。

那一天裏,我哥酷似一隻馴服而乖戾的猴子,在長輩的引領下給所有的客人點頭鞠躬,然後轉著圈輪番敬酒。他的新婚妻子穿著十分豔麗的禮服,大概還穿了一雙紅色的高跟鞋,走起路來瘦小的身體很不自然地往前一抻一抻的,像是隨時都會從地上彈起來。我爸媽的臉上被一群善於嬉鬧的親戚朋友們惡作劇般地塗上了紅色和黑色的鞋油(估計是鞋油吧,又鮮又亮,氣味囂張),而且每隻耳朵上都掛著幹辣椒串,模樣十分怪誕,他們倆小醜一樣坐在席位上,神情僵硬,不尷不尬,不知所措。他們大概做夢也沒有想到,自己好容易苦盡甘來熬到當上公婆的這一天,卻居然會遭遇如此誇張的戲弄!

事實上,那天婚禮的高潮並非在此。隨著瘸子劉慶福鬼使神差般的出現,婚禮的氣氛突然異樣起來。我有很久未見到這個男人了,他的樣子實在讓人惡心。劉慶福集中展現出一個令人生厭的瘸子最尖銳的一麵,頭發蓬亂,衣褲襤褸,渾身上下散發出刺鼻難聞的氣味。尤其是,他猛禽一樣陰毒的目光簡直讓每一個人望而生畏。劉慶福架著雙拐篤篤地飄蕩在酒桌之間,他身上的奇臭在空氣中招搖不止,使在座的人感到一陣陣的暈眩和窒息。他不說話,隻是來來回回地走動,像一隻沉浸在玩耍中的狗,間或伸出髒兮兮的手從餐桌上抓起一塊食物塞進嘴裏。他的行為本身對這種喜慶的場麵形成了某種不地道的猥褻和戲耍。

我爸媽顯然坐不住了。我爸不便於立即發作,他知道這種場麵非同小可,他必須學會忍耐。他已經不再年輕。就在這時,劉慶福突然在他們的桌子前停下來,人們的目光也全部集中在他身上。劉慶福用拐子巧妙地架住自己的身體,忽然間表演一樣伸出兩隻肮髒的手指,哆哆嗦嗦地從桌上的一隻盤子裏夾起一塊大而肥膩的肉,然後,把自己的臉高高地仰起來,嘴巴猩猩一樣張大,夾在手指間的肉滴答著清亮的油汁,他像帕金森患者那樣劇烈顫抖著將肉塞進張開的嘴裏,他肆無忌憚地咀嚼出很響亮的聲音。之後,他用同樣肮髒的袖子抹了抹嘴角,轉身架著拐子朝另一張桌子走去。

那一刻,我爸實在坐不住了,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他的臉上被塗抹得太花哨了),但他必須有所反應。令我詫異的是,他的行為不是發作,而是溫和,喪失原則地溫和。他隻是很客氣地迎上去,跟親兄弟一樣摟著劉慶福的肩膀,他的嘴幾乎貼在對方的一隻耳朵上寒暄著什麼。之後,我看見劉慶福也騰出一隻黑手使勁地拍我爸的後背,他接過我爸為他準備好的一瓶喜酒和一包香煙揣進褲兜裏,然後篤篤地用拐杖敲著地板走了出去。在出門時他黑色的背影仿佛張開的鷹的翅膀瞬間翼蔽了所有光線,裏麵出現了某種使人感到不適的昏暗。

整個過程中,我媽始終沒敢抬頭,她的神情一味地沉浸在那種被戲弄之後的難堪之中。這時,在幾個年輕工友的起哄聲裏,我哥表情木訥地親吻了自己的妻子,由於眾人的簇擁和暗地使壞,使他倆誇張地擁在一起,那種感覺仿佛是極其不情願的貼合,雙方所表現出來的不是幸福而是牽強和痛苦。但這種場麵,人們需要某種精神上的刺激,之後才能食欲大增並且吃得碗碟朝天。

其實,劉慶福成為一個著名的瘸子已經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了。據說他齷齪的樣子經常出現在各種場合,而且他從來沒有放棄過對我們一家人的任何一次有力的打擊。幾年前,他老婆便帶著孩子棄他而去,他整天像個乞丐或無處不在的幽靈,總在人們不經意之間驟然而至。他已經喪失了工作能力,被食品廠除了名,生活毫無著落,近乎窮困潦倒了。

我是後來才偶然獲悉的,這些年來劉慶福一直像一個孤兒,被我爸私下裏接濟著。這個秘密在相當長的時期內,幾乎鮮為人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