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2章 紫篇(1)(2 / 3)

自打女朋友給我講述了她的家事以後,我不再對她那麼放肆了,或者,我開始有意地回避她,約會的次數越來越少,除非她主動地來找我,我幾乎很少再去她的宿舍裏。當然,跟她在一塊的時候,接吻是少不了的,她是一個很會用嘴唇表達情感的女孩,而且,在她的調教下,我已然把這件事情做得出神入化了。她為此還表揚過我,現在想一想,她是惟一可以跟我在這種事情上有所溝通的人。人是很奇怪的東西,比如說我喜歡羅楊,但我堅信我們之間是不會談論男女之間的事情的。永遠也不會。

後來直到畢業,我和女朋友之間堅守著最後一道防線,我們班上有人因為發生兩性關係被學校除名了,一個女生被弄大了肚子,又被開除,後果不堪設想。這種女生實在太愚蠢了,想來也讓人憐憫。

我和女朋友隻是在分手的時候抱頭痛哭過一場,那種感覺好像真的跟生離死別似的。當時南方的雨季還在持續,陰雨連綿的天氣使校園裏異常潮濕,空氣中到處彌漫著黴爛的陰鬱氣息,分手選擇這種雨天進行實在是恰到好處。人的情緒跟天空中的濃濃的雲團一樣隨時都可能下雨。事實也正是那樣,我們中多數人今生今世再也不可能相見了。哭一下似乎顯得很有必要。

畢業前有一個寒假我沒能回家。寒假一般很短,總共二十幾天,可來回要在路上消耗一個禮拜之久,關鍵是留下來還有一個女孩陪著,我沒有理由拒絕。我覺得自己對女朋友的身體或氣味有了一種很奇怪的依賴。我也許並不懂得愛,我隻是覺得自己離不開那種很難形容的感覺,雖然有時它讓人陷入迷茫。當然,我還是會偶爾想起羅楊,我們的關係確實變得非常虛擬了,隻建立在少得可憐的書信之上,後來彼此連寫信也變得可有可無了。尤其是我自己,自從有了女朋友以後就徹底疏忽了和她的關係。當然,這並非單純的喜新厭舊,我隻是越發覺得自己大概不配再跟她過於親近地交往下去。聽說讀到高中以後,羅楊的成績下降得很厲害,有一次在信裏她也跟我提到了自己的苦惱,她說自己需要靜下心來把成績趕上去,言外之意是,暫時停止跟我的書信往來。後來我再寫信,她基本上不回複了,或者,她根本不看我的信。

有時靜下心想想,羅楊的心理壓力的確太大了,她過早地背負了種種不幸,而且,這種來自生活和社會的無形壓力,正隨著年齡的一天天增長對她內心的負荷就會越來越大。在我看來,早些年她之所以沒有被家事所困囿,跟年少很有關係。現在,一切似乎都更加嚴酷,人們極善於用一種有色的眼睛看待她,而她日趨成熟的心靈卻異常敏感了。第一年參加高考時,羅楊有一天竟暈倒在考場裏,她被老師送到醫院打了兩天點滴,第二年她又報名參加了高三補習班,精神壓力可想而知。

那段時間我跟羅楊幾乎徹底失去了聯係,我隻給她寫過一封信,告訴她我假期不回家過年的打算。她始終沒有回信。我想她大概已經把我忘記了,或者她正忙於學習。倒是四孬到外地進貨的時候,順路來學校看過我一次,他遵照藍丫的吩咐給我留下了三百塊錢,這些錢在當時顯得舉足輕重,幾乎夠我吃多半個學期的飯菜了。

過去幾年的生活費基本上是由家裏寄給我的。我時常能夠想象出我爸獨自一個人站在小城郵電所的水泥櫃台前為我填寫彙款單的樣子。那時他的神情複雜而又莊重,但他一定想象不到他的兒子正在遙遠的南方校園跟一個長相平平的女孩談情說愛,否則,他會斷然終止每月定期走進郵所裏的腳步。

如果說有歉疚,這是我對我爸僅有的。這種感覺持續了很長時間。在學校裏,我既需要家裏寄給我必要的生活費,又無法割舍對一個女孩的最本能的依戀——那位女朋友的出現使我當時得到了某種前所未有的心靈撫慰,在我一步步走向成年人的過程中起到了重要的引領作用。她幾乎影響了我在性心理方麵的發育成長和最初的一些有關性的經驗,甚至,在我最渴望那種事情的時候,她坦然地用自己的手幫助我達到那種難以形容的快感。她告訴我這種方法是她在一本醫學雜誌裏看到的,她說女孩子有時候也可以采取這種自慰的方式,這與人與己都有益處,至少,它不會傷害別人。她的話使我對自己過去的某些深感罪惡的行為總算得以釋然,我想,她是對的。我們總是試圖為自己的所作所為尋找到自以為是的理由。

羅楊已經很久沒有回來住了,聽說她也到外邊去了,好像是跟一個做生意的南方佬走的,但具體去了哪沒人能說得清楚。我後來在白天特意去過一趟她家,敲了老半天門,才從門縫裏探出一顆灰白色的腦袋,樓道光線暗淡,看不太清楚臉麵。

但那人一張嘴,我立刻意識到他肯定就是羅楊的父親,曾經風光一時的羅廠長,而今他老了,至少頭發斑白了,好像視力也極差,看人的時候目光飄忽而又陰鬱,讓人有些莫名的緊張。我就想起來那年我陪著羅楊去勞改農場的事,心裏有種說不說的感覺,時間過得飛快,好像輕輕一晃羅楊的父親就成了老人。

我問他羅楊去了哪裏,他搖頭晃腦地支吾了一陣,好像耳朵也很背,他竟然說死了,她媽死了好多年了。我又喊著跟他說自己是羅楊的同班同學,他眯縫著一雙渾濁的眼睛胡亂瞅了瞅我,然後歎口氣說走了,都走了。直覺告訴我,這個過早衰老的男人多少有些不太正常。沒等我再做出任何反應,那扇髒兮兮的房門戛然關上,一股陰風當頭吹來,我不由地哆嗦了一下。我失神地在外麵愣了好大一會兒,就像自己找錯了地方,吃了人家一頓閉門羹。

這就是我回來後最後一次去羅楊家,從此就再也沒有去過那裏,直到幾年後她家的那幢舊樓被夷為平地,改建成了小廣場,並且又安裝了群眾健身器。

我媽第二天悄悄對我說,你爸那晚一宿都沒睡塌實,躺在床上唉聲歎氣的。我媽還說其實她早就想去找藍丫談談了,可是又怕藍丫脾氣上來跟她紅了臉。

我明白我媽的意思,她是想讓我去跟藍丫好好說一說,最好是能勸著藍丫回心轉意,親自回家跟爸認個錯。我說這事急也沒有用,這些年你們都沒再管過我姐的事,她哪能說回來就回來呢,就算是一隻丟失多年的狗也不能隨便就牽回來。我媽有些不甘心地說,她就是擔心我爸再為這事整天氣不順,她夾在裏麵不好受。我說往後再看吧。

話雖這樣說,當晚我還是抽空又去了藍丫那邊。碰巧那天四孬媽也在,正在廚房裏叮叮當當地忙乎著,這個老女人似乎更硬實了,她簡直就像藍丫他們花錢雇來的一個地地道道的鄉下保姆,幹起活來不知疲倦。她守寡大概快有二十個年頭了吧,家庭的種種不幸並沒有摧毀她,相反她比以前活得更充實了,她還是一個人住在食品廠黑漆漆的老房子裏,不過每天都要按時到藍丫這邊幫忙下廚,好像她天生就是給兒女們洗衣做飯的。我覺得她可能早就想明白了,自己下半輩子就要依靠藍丫四孬這倆人了,其他兒女早就指望不上了。

藍丫一個人躺在沙發上懶洋洋地看電視。四孬媽知道我來了,特意又多做了兩個菜。等飯菜都準備齊了,四孬媽走到客廳跟我東拉西扯地絮叨了一會兒,她的記憶力好得驚人,竟然還提起了我跟四孬小時候調皮搗蛋的事,她說我們倆那時候就像兩隻野狗娃子,整天四處瘋跑,身上糊得比豬還髒。她像老母雞似的邊說邊咯咯地笑,把我的臉都說紅了。然後她眯著眼睛瞅了瞅牆上的掛表,對沙發上的藍丫低眉順眼地說,再等等吧,等老四(四孬)回來一起吃。藍丫卻不客氣地說等他幹啥,咱們吃吧。我說還是等一下吧。四孬媽好像有點左右為難。藍丫像下最後的命令似地說,我肚子餓了,快盛飯。四孬媽好像多少有點兒怕藍丫似的,不停地用胸前的圍裙揩著油膩膩的手,並衝我做出一種無可奈何表情,然後就蔫蔫地去鑽進廚房裏去了。

直到吃完飯,四孬也沒有回來。四孬媽在廚房裏埋頭刷洗碗筷。藍丫氣得鼓鼓的,我跟她說話她也帶搭不理的。但我還是閃爍其詞地將我媽的意思轉達了,藍丫卻裝作沒有聽明白,幾次從沙發上起來走到電視機前更換頻道,始終不接我的話茬。我就知道,冰凍三尺絕非一日之寒,或許,融化這道屏障真的還需要很長很長時間。後來我實在覺得有些無聊,想先走一步,藍丫說她也要出去走走,於是我隻好陪著她一同從家裏出來。

我們沿著街邊默默地往前走了一會兒,姐弟倆這樣親密地並肩而行真的久違了,都讓人感到有些恍惚起來。這時藍丫卻忽然提及我跟羅楊的事情。她說,你還是把她忘了吧,俗話說長痛不如短痛。

我頓時一驚。藍丫的表情很平緩,仿佛剛才的話不是出自她的口。我的臉上像貼上一層燃燒的薄膜,灼熱,且不透氣。思緒變得錯綜複雜。藍丫的話正擊中我內心最柔軟的部分,在這種事情上女人一般而言比較敏感,且旁觀者清。藍丫刻意加重的語氣使我覺得她希望我跟羅楊早早斷絕為好。她很鄭重地對我察言觀色,使我立刻意識到她之所以要跟我一起出門,其實她是有話要對我說的,她一直在醞釀時機。

有些事情我覺得你應該知道。藍丫的口氣帶著象征性的撫慰。羅楊她媽,就是那個瘋女人,去年年底跳樓自殺了,死得很慘很慘,腦漿都摔出一大攤。

我愕然了。那種巨大而又刺目的白色似乎在我眼前閃耀著展開。

那後來呢?我不無關切地問。

沒過多久,那個老流氓(指羅廠長)被減刑釋放回來,他們父女關係一直很僵,他們經常吵架,沒有共同語言,後來有一段時間她好像從家裏搬了出來住在學校的女生宿舍裏。

說到這裏,藍丫也許感到一絲涼意,她將身體的一側朝我靠攏,我們緩緩往前走著。藍丫繼續她的講述:按理說學校有規定,本市學生一律不允許住校的,但她的班主任肯出麵替她說情,才勉強住下。她以前的性格怎麼樣,我不太清楚,可自打她住校以後,聽說脾氣變得越來越壞,她幾乎為一點點小事情就能跟同宿舍的人鬧得天翻地覆。寢室裏除過她之外,其他幾個人都跟她發生過不同程度的摩擦,她甚至用指甲抓破過一個女生的臉,惹得女生的家長來學校大呼小叫要求賠償……

這些話如果不是從藍丫的嘴裏說出來,我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並且堅信那絕對是別人在惡意誹謗。難道這就是那個我一直戀戀不舍的女孩嗎?我陷入了不能自拔的沉思冥想中,並將羅楊的行為跟自己在一本心理學方麵的書裏看到的文章聯係起來。

我想著過去所發生的事情,羅楊長期承受著來自方方麵麵的壓力,她大概覺得自己的生活太過於沉重和冤屈了,她從來沒有做錯什麼,應該說她一直是一個自重而又矜持的女孩,她是獨生女,從小喜歡學習,家庭生活優越,自己各門功課成績都名列前茅。但有一天生活一反常態,她頃刻間被卷在厄運的洪流中,在我看來她一直以同齡人難以忍受的態度麵對一切,她甚至覺得自己可以戰勝一切。可是,現實卻完全相反,高考落榜,母親自殺,冷嘲熱諷,致使她對父親的怨恨日益加深……這所有的一切對她都極不公平,久而久之,她對外界產生了強烈的敵視和補償心理,她不再想讓自己吃一丁點虧,內心幽閉,待人苛刻,容易暴躁,喜怒無常。尤其是,這種心態在理性方麵得不到釋放和補償時,就會表現為非理性的衝動,包括以任何方式傷害別人。

後來你猜怎樣了?藍丫這樣問我時,我感到非常緊張,我幾乎沒有勇氣繼續聽她講下去。那個班主任,他自己的孩子恐怕都快趕上羅楊大了,男人真他媽沒有一個好東西……都是臭流氓!藍丫一副氣憤填膺的口吻,那以後她就上不成學了,再後來我聽四孬說她跟一個有錢的男人走了……

真的,我不想再聽下去了。事實上,到後來我已經聽不清藍丫在說些什麼了,我的腦子裏嗡嗡隆隆亂響,像是鑽進了一千隻蒼蠅,立刻要爆炸了。長時間陷入思考使我感到惶惑而又疲憊,腳下的路似乎越走越長了。

28.婚事

我需要盡快在銀川那邊安定下來。一個人的獨立首先是從居住環境開始的。好在單位裏分給我一間十分簡陋的宿舍,平時我就住在這裏。

剛開始隔三兩個禮拜能回一趟家,後來人就有點兒疲了,幾個月不回去也習以為常。我的內心還是近乎固執地拒絕著回家這件事,更多的時候,家在我心中充滿了陰影,充滿了使我感到難過的氣息。我怕想起那裏曾發生過的一切。

事實上,我之所以不願意常回家,還有更重要的原因。

我在外讀書的這幾年也是我哥情感生活最痛苦的時期,當然,這份痛苦中偶爾也滲透出點點滴滴的歡樂。然而,這一切隨著這年“五一”傳進他耳膜裏的一串響亮的鞭炮聲徹底地宣告結束了。我哥的夢徹底被這突如其來的炮聲驚醒或打碎,因為他苦苦追求了幾年的女孩方兵結婚了,當然她沒有嫁給他,而是高攀了食品廠領導家的某個公子。聽說那個男的剛剛從部隊轉業到地方上來,也是經人撮合,兩人一見鍾情,整天出雙如對的,不到三個月時間,這倆人就像戰鬥搞突擊似的領取了結婚證。

在這之前,我哥一直相信自己的實力,雖然方兵在跟他最後的一次約會(時間大概在這年初)上已經很明確地表白了她的態度。那次約會最終兩人不歡而散,此後方兵大概再也沒有赴過我哥的任何約會,直到她結婚。

但是,我哥根本沒有把這件事放在心上,在他看來,那隻不過是她對他所采取的一種考驗方式。他堅信她遲早是屬於自己的。我哥向來都是這樣,他總自以為是,喜歡一意孤行。白天他依舊埋頭工作,晚上躺在家裏翻來覆去地看方兵這些年陸續送給他的一摞書籍(那些書已經快被他翻得散爛了),他近乎封閉地徜徉在這些書帶給他虛幻的夢想之中。有幾次他也許想給她寫封信,想在信裏告訴她自己的心情,可他最終選擇了默然處之。他必然覺得靜下心來等待才是最有效的辦法。他不想讓她看出來自己的怯懦和擔心,他有必要表現出無所謂的樣子,以達到欲擒故縱的效果。

而我一直在想,設若時空可以倒轉,我哥一定不會再這樣無味地空等下去的。等待有時會讓一個人變得更加瘋狂。

人們都說,那是我們廠裏曆年以來最為隆重的一次婚慶場麵。而我哥突然不合時宜地出現在這次婚禮上(事先對方隻邀請了我爸一個人參加),使我家徹底走向了聲敗名裂的邊緣。那天的場麵太過於熱鬧和喧嘩了,並沒有人特別注意到他。此前,我哥早已喝得醉醺醺地,他手裏還拎著半瓶白酒,一路上跌跌撞撞。

當時,新郎新娘正殷情而投入地在給宴席上的賓朋們敬酒,我哥猛地闖了進來,他搖搖晃晃地穿過一張張豐盛的桌子和那些麵帶笑容吃席的人,然後他徑自來到方兵他們麵前。我哥那時已經有些站不穩當了,但他很突兀地將手裏酒瓶衝方兵他們舉起來,舉在手中的酒瓶和他本人一樣不停搖晃著,酒淅淅瀝瀝點灑到地板上。我哥說你結婚為什麼不叫我?你想偷偷地把事辦了,你是不是心虛,你怕我知道對不對?

眾人立刻嘩然了。新娘也一時語塞,新郎正滿臉狐疑地看著麵前的醉鬼。

就在這時,我爸得到別人的警告,已經不顧一切地衝了過來解圍。他早就麵紅耳赤,簡直無地自容了。就在我爸不停地向主人和大家賠情道歉,並試圖將我哥拉開的時候,我哥竟然當著眾人的麵一陣狂嘔起來,那些穢物像一股洪水勢不可擋地從他的嘴裏噴射出來,新娘身上的嶄新的衣裙頓時被汙染了。新郎異常憤怒地朝我哥撲了過來,並死死地揪住我哥的襯衫領子。新郎一反剛才的滿麵春風瀟灑倜儻的樣子,他惡毒地罵著,臭小子你他娘的活膩了,敢來這裏攪老子的好事!然後,他對我哥一通拳打腳踢,新郎大概用力過猛,一隻鋥亮的皮鞋騰空而起,並準確地落在後麵的一張桌子上的湯盆中,滾燙的羊肉湯濺到客人的身上,人們兀自叫喊起來,有個小女孩哇地哭出聲來,孩子的媽媽頓時驚慌失措地抱起自己的孩子,一邊嗷嗷地哄著她,一邊咒罵個不停。我爸被夾在中間,顯得礙手礙腳又不知所措。但在關鍵的時刻,我爸終於急中生智,他上前狠狠地抽了我哥六七隻大嘴巴,聲響響亮,簡直可以說是大義滅親了。最後,我爸像正在實施刑訊逼供的敵人,竟然端起一杯茶水惱羞成怒地潑在我哥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