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病人
十六歲這年秋天,我終於可以如願以償了。我乘上一輛綠白相間的老式長途汽車,離開了吳忠汽車站,我忽然回頭,發覺身後這座西北小城正伴隨著車體的顛簸,在玻璃窗外激烈地抖動起來,它看起來更像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在蕭瑟的秋風裏淚眼婆娑。透過霧一樣飛揚的塵埃,我發覺往事變成一群閃爍的飛蛾,又如一道詭譎的彩虹,正朝著我明亮的雙眼蜂擁而來……那一刻,我竟突然感到惶恐起來。我掉轉頭緊閉雙眼,不讓淚水流下來。我問自己為什麼會這樣,許多年來,我不是一直都在夢想著這一天快點來臨麼!的確,這一天的來臨遠不如想象中那樣完美,它甚至蒼茫的有點像黃土高原上驟起的狂風,風裏有種叫做沙礫的東西凶猛地擊打著我的臉,讓人無法躲閃。那些舊時的風幾乎吹殘了我所有的夢。我能看見的僅僅是一隻鼓鼓的行囊,正很有形狀地落在我孱弱的肩頭,或者,我覺得它更像我多年來積蓄的所有淚水和憂傷。此刻,我依然背負著它們,我的腳步蹣跚心情沉重,我不知道自己將要走到哪裏去?我不知道我夢想中的所有輕鬆與歡快叛逃到什麼地方去了?
一切都像是老天爺安排好的,我將要離開了這座西北小城,到遙遠的南方去讀書。也就是說,我中考時的成績還算理想,我的名字在榜上排在很多人前麵。讀書也許不是最重要的事情,但它可以讓我離開並開始獨立。我爸那些天看上去臉色不錯,逢到熟人的時候會用很爽朗的聲音跟別人寒暄兩句,有時還夾雜著意義並不明確的笑聲。我爸有必要站出來承擔一下教子有方的美譽。這種情形以前並不常見。我要去的那所學校離我們這裏很遠,遠得我幾乎對它沒有絲毫地理概念。我隻知道它在遙遠的南方。據說四孬和藍丫他們曾去過,並從那裏帶回了電子表和港衫。
我還記得當時那所學校的一位專程負責招生的老師突然出現在我家門前,他的到來在我們廠裏掀起了一次不小的波瀾。我爸在那一天裏顯得格外興奮,雖然天氣很熱,他毅然穿得十分整齊,表情嚴肅,而且沒有忘記將外套的風紀扣係好。他和那位操南方口音的前來家訪的招生員在房子裏進行親密交談。他們的談話涉及到我未來的前途和南方的生活習慣。在我的記憶裏,這是我爸一生中最為看重的一次交談,甚至超過了我被某學校錄取這件事本身。很長時間我爸都沉浸在由這次特殊的談話所帶來的激動和神聖之中。
考分公布後一班同學即作鳥獸而散。我們中半數以上的人當場宣布他們自由了,因為他們再也不需要成天坐在該死的教室裏有口無心地混日子了,念書對於他們而言已成為過去,他們可以混跡在成人世界的某個角落中繼續過那種寄生的生活,運氣好的話爹娘老子可以為他們找到一份比較體麵的工作,當晚脫去學生裝,第二天便可以人模狗樣地坐在一間辦公室裏喝茶讀報紙了。
當然,那不是我的生活方式,我所選擇的對我當時的狀況來說是極其重要的,我不在乎將來會怎樣,或要麵對些什麼,我隻是在內心深處執著而迷茫地追逐那種為我所不知的逃離中的生活。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那麼迫切地想離開,離開這裏的每一個人和每一張麵孔。雖然,此刻過去那些讓我討厭過的麵孔看上去並不那麼糟糕了,甚至莫名其妙地增添了一些嫵媚和慈善,但我並不敢正視它們。在這些麵孔前我時常感到自卑和怯懦,令人不可思議的是,這份自卑和怯懦在一段時期裏竟然變為我一次次暗中下定決心的勇氣。
我要逃離這個地方。
我要讓自己學會義無返顧。
我別無選擇。
那是我最後一次的返校,同學們稀稀拉拉地聚集在學校裏,有一半的學生缺席——他們根本沒有必要再來,此刻他們已經坐在某間充滿茶香的辦公室或機器轟鳴的工廠車間裏。而我們中的少數人正在談天論地,揮斥方遒,然後相互交換贈言。我始終是沉默的大多數。對於我所取得的好成績包括老師在內的絕對多數人都表示費解,因為,在他們眼裏,我並不是一個勤學好問的家夥,而且幾年裏各門功課成績似乎平平,沒有出類拔萃過。我原諒他們對我曾所持的鄙視和偏見,因為我看上去的確不屬於那類書呆子,我的樣子甚至更接近或等同於一個混混,比如四孬這樣的家夥——近墨者黑吧。
我不應該輕易忘記過去所發生的一切,當我和羅楊整個早晨被我們的老師罰站、並無條件接受來自每一個人的詰問和發難的那一刻。那時,我多麼希望他們能饒恕我們——盡管我一直近乎固執地認為自己並沒有做錯什麼,我隻不過是陪自己喜歡的女生去探視她遠押在外的父親,此外,我們真的沒有做錯什麼。如果我們真的做了什麼,我渴望並且不逃避得到應有的懲罰。我又真的應該感謝那些傷心的往事,這樣說必定是很有些矯情的成分,不過在某種程度上它們的確讓我清醒。從那時起我學會了沉默寡言,學會了靜下心來一門心想自己的事,甚至連我爸他們都認為我真的快變成一個啞巴或聾子了。
當然,我永遠也不會忘卻那些日子裏自己成天耗子一般躲在冰冷的水泥管裏啃書本。那時,我的私人空間充滿陽光和溫暖,我的身後常有大頭那樣忠心的夥伴跟隨。在那些短暫的快樂時光裏,陽光驅散陰霾並仁慈地照射到水泥管口上,那是一圈渾圓的光亮,凝聚,強烈,更像是太陽的化身,它的出現讓人感到異常幸福。
但是,有一個人我始終對他懷有至深難忘的虧欠。那就是教我數學的溫老師。特別是當我得知自己的中考成績裏數學分數最高的時候,我的那種難以言說的羞慚快把我折磨瘋了。我想自己永遠無法償還他曾為我所做的一切,盡管我那時並不能接受他的所做所為,我甚至避他惟恐不及。現在看來,自己當初該有多麼愚蠢,看看我都對他做了些什麼啊。我永遠不能原諒自己。
返校日這天羅楊也來了。她沒有跟我說話。我看見她跟幾個女生在一起不時地聊著什麼,她的表情始終很平靜。那些女生大約是說到了我的什麼,她們正轉過頭衝我這邊發出甜甜的笑聲。說實話,我很不習慣那種意義極其不明確的聲音。
而她卻始終沒有看我,我知道她在有意回避。在她的臉上,我找不出那天我和她發生在河邊的一幕。我當時想我們真的就要在此分手,從此天各一方不相往來了。我為這種突兀的想法暗自神傷了許久。我心裏明白即使走到再遠的地方,她也是我惟一不能割舍的女孩。
以至於以後,當時光的鋒芒撞倒舊日沉默的牆壁,我走進往事的廢墟中,我幾乎已不可能再撿起那些被時間所遺棄的枯枝敗葉,但我卻依然能清晰地看到她身體中所表現出來的令人心痛的安之若素——那是由於長時期的堅忍所至。時光如水將一個少女打磨成一枚永遠沉寂在激流中的光潔美麗的石頭,隻可遠觀,石頭在沉穩與堅忍中逐漸失去韶華。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臨池羨魚,可我一直都想從那激流中打撈起那塊令人傷感的時光之石,但我漸漸明白,我大概永遠也做不到了。我離水越來越遠,而她卻在水一方。
而且,在今後相當長的時間裏羅楊將要和我分開,一方麵她要照顧她媽,另外她想繼續讀完高中將來考大學。
等班裏同學散了後,我單獨去找溫老師,說心裏話,我或多或少還是有些怕他,那種感覺非常奇妙。事實上,自從發生了那件事情後,溫老師對待學生的態度已經有所改變了,尤其是那種令人不適的親密感一下子減弱了。
那天,我坐在他的宿舍裏,這還是從那以後我第一次那麼近距離地跟他交談。他對我取得的好成績表示了由衷地祝賀,他說看來我真的沒有看錯你啊!他的這句話讓我感動了很長時間。我發覺他的樣子比幾年前更顯得清瘦,頭發也瀕臨斑禿,眼鏡片似乎加厚了一倍。我們談話的過程中他幾次將眼鏡抹下來用手背輕揉自己的太陽穴。當然,溫老師說話的聲音還是那樣,缺乏某種陽剛之氣,但這時我完全能接受他了,我知道那是父母給定的,是天生的,我們之所以厭惡他完全是誤解或者是我們過於幼稚。而且,他本人為此也曾痛苦過。
其實,那天我一直很衝動地想向他承認過去的事情,可每次話到嘴邊就不知道該怎樣講了。在我準備離開之際,我們之間有一次十分親密的握手,當他那隻顯得皴澀的手握住我的時候,我忽然感到熱血湧動。溫老師說到了外麵要繼續好好學習,不要放鬆了對自己的要求。說著,他的另一隻手(左手)輕輕地在我的肩膀上拍了兩下並停留下來,在那一刻,我再也無法讓自己的眼淚刹車,它們無比慚愧地順著我的麵頰淌下來。
我帶著嗚咽的聲音囁嚅著,溫老師事……我……我變得哽咽無語了。
後來,他掏出自己口袋裏的手絹遞給我,在我用它擦去那些淚水的時候我想他早就知道那件事情了他在內心裏悄悄地原諒了我的無知並一如既往地把自己的知識無私地傳授給我們每一個人。
那時,我強烈地感受到被人默默原諒是多麼幸福的事情啊!問題的關鍵在於,這個曾被自己喪心病狂傷害過的人永遠保持著沉默和待人友善。
我答應到外地會給他常寫信的,他聽了很高興。可後來我連一個字也沒有給他寫。我知道,我是何等的自欺與欺人。這就是我的悲哀吧。
接下來有很長一段閑散的時光需要打發,因為距離錄取通知單下來還要些時日。我開始為自己打點行裝,事實上我對出門遠行毫無方向,我隻是整天把自己關在家裏,然後裝模作樣去整理那些過去念過的書本。那種心情十分寂寥,似乎在默默地同過去的時光一段一段告別,同時,對未知的前程感到陌生而又憧憬。
這種時候家裏通常隻有我一個人。我可以有大量的時間用於沉思默想,至少暫時不會有人來攪擾我,使回憶中斷。我獨自坐在空蕩蕩的房子裏,四麵的牆壁很險惡地將我圍住,使我感到窒息。長久以來,熟悉的陽光在這間房裏已形成了某種格局,仿佛非常適宜於孤獨和寂寞在其間自由穿行和生長。
我已經很久沒有再去過那片樹林,但這個夏日的黃昏我仿佛被某種神奇的力量牽引著一路前行。這是一個彩霞滿天的黃昏,樹林盡披著水紅色的光澤,風在林中自由穿行,使得那些光燦燦的樹葉在我耳邊發出輕微的呼喊,像是有許許多多的童聲在低低哼鳴。一旦踏進這林間小道,我的心神便虛飄起來,我不知道自己為何而來,或者,來這裏做些什麼。我隻是癡呆地順著覆蓋著零散樹葉的林蔭小道一路潛行,在樹林的深處,那塊空地已然野草豐茂,其間開遍了各種花兒,看樣子很長時間沒有人來過了。自從那年林秀秀的事情發生後,那些晨練者已更換了場地。有人多次在這裏聽到悠長的歌聲,但它跟哭一樣哀傷,他們普遍懷疑這個地方有鬼。我的乍到使得那些寂靜慣了的鳥兒警覺地喧鬧起來,它們成群結隊地在林中飛舞,仿佛在向這林中樹神通報我的到來。
我很容易就找到了那棵樹,它似乎更加茁壯,並且在根部生出了一叢新枝,若是在冬天我更容易辨認出它的每一處枝節,那上麵有一個非常結實的三角樹杈,林秀秀大概就是在這裏用我哥送給她的紅紗巾結束了她年輕的生命。沉默片刻,我又徑自來到廠區外麵的那片寬闊的空地上,當初我和大頭經常並排坐在這裏的一根巨大的水泥管裏。我不禁又想起了那段特殊的時光,在那種像洞子一樣的冰冷的空間裏,我跟大頭親密無間,我們把友誼最大限度地封閉和保護起來,大頭的心地是那麼的單純和善良。
那些水泥管早已經被工人們埋在地底下了,似乎連同往事的痕跡也一同被埋葬了,也許隻我還清楚地記得,曾經確實有兩個男孩在這裏度過許許多多個甜蜜而又枯澀的黃昏。我若有所思地在草地上坐下來,我不想那麼快就回家。後來我索性躺下來,身體緊貼著大地,我忽然覺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過去,霞光裏有一隻大大的腦袋正浮現在我眼前,夕陽的光輝籠罩著那隻圓圓的腦袋,看上去暖融融的,連同那兩隻大大的耳朵都閃閃發亮了……大頭正慢慢地朝我走來。
那天,我究竟是什麼時間回來,或者,我是怎樣回來的,這些問題一直困擾著我。我隻記得自己當時幾乎寸步難行,我在草地上躺了很久,而且,我大約是給睡著了,我獨身在野外睡著的情況和經驗之前從來沒有過的。熟睡中的晚霞一片赤紅,天空也是赤紅色的,當風聲完全停歇下來的時候,大頭出現了,非常清晰和自然,仿佛我們倆事先約好了要在這裏見最後一麵似的。分開來那麼長時間,此刻與他再度相逢,我感到異常激動,但他卻很平靜,跟過去一模一樣。
那時天色已晚,赤紅色完全在我眼中消逝,除了大頭以外,我什麼也看不見,好像他自身帶著某種光亮。我們又席地而坐,我們之間始終有一段發著光亮的距離,它總是在我很衝動地想過去跟他握手或撫摩他圓圓的腦袋時閃爍著令人暈眩的亮光,使我不得不老老實實地坐在原地。盡管我們麵對麵坐著,但我們誰也不肯談及過去的那些事情,隻是傾訴現在和暢想未來。對於大頭來說,前世似乎已經注定並永遠地成為過去,而最重要的似乎是他的來生。當夜風再次吹來的時候,我們之間便出現了一簇幽藍色的火焰,這和我記憶中的火的顏色完全不同。火光照亮了我們彼此的臉,奇怪的是,大頭的臉在火光中沒有絲毫明滅變化。
後來,我抬起頭看到了西邊天空中的一顆星正一閃一閃的,大頭用手指指著說,快看,那就是啟明星,它是來叫醒你的(他的表達非常流暢,一點兒也聽不出有什麼毛病)。然後,他站起身來,我才發現他依舊穿著那年春天他穿過的那身衣服,胳膊肘和膝蓋上還補著四四方方的大補丁。我急忙起身,想拉住他的手再好好看看他。可是,無論我怎麼努力,就是觸摸不到他,我和大頭之間永遠隔著一道不可逾越的閃著奇異亮光的距離。我根本不可能跨越。這或許就是生和死之間的距離。
大頭意猶未盡地說,到了該回去的時候了。
大頭的說法非常親切,如同我們還會隨時相見。之後,他就像一陣清風那樣掠過樹稍不見了。大頭的離去使我備感神傷。我依舊躺著不動,我期待著他能再次出現並與我交流。我不知道與他的邂逅是靠近還是遠離。後來,我是被一種前所未有的清冷激醒的。我的頭昏昏沉沉的,周身酸痛難忍,身上的衣服和頭發濕乎乎的,臉麵和手臂上落了一層薄霜似的的水珠。
等我醒悟到這次可怕而又詭異的經曆時,已是若幹天後的事情。那片空地依舊被一種悲劇的氣氛所覆蓋並不停在我長時間的昏迷中來回閃現,那裏對我有著巨大的甚至不可思議的誘惑力。我在噩夢裏若出其裏,與不期而遇的夥伴重逢。當黎明我被凍醒時,刺眼的陽光已經穿破茂密的樹葉直射我的臉上,但我忽然感到不安起來,或者,我腦子裏所出現的情景隻是一場夢,除了夢又會是什麼呢?我根本說得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