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帶我到這裏究竟想說什麼?
我依舊很平靜地看著她,我對自己的平靜感到陌生,按理說站在這片樹林中我該緊張才對,而現在的情況恰恰相反,變得有點緊張的卻是我麵前這個比我大幾歲的女孩。我看到她聳起的胸脯劇烈地起伏著,由於起伏這個細節而使得她身體上的曲線有了一種律動不止的閃耀,她胸前所表現出的美麗顫動使我突然感到微喘並且一時不知從何說起了。
再不說我可要走了。
她很有些不耐煩。
……你以前來過這裏嗎?
她搖頭。
那你知道發生在這片樹林的事情嗎?
大概知道一點,這裏以前好像死過人。她在說死過人的時候,我感覺到她的聲音多少有些顫了。
我沒有接她的話,而是很突兀地說出了我哥的名字。
林秀秀就是因為他才上吊的!
顯然,方兵對我的說法,特別是我說上吊時刻意加重的語氣使她驚慌了一下。你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她的質問明顯透出憤懣。
方兵的表現使我變得輕鬆起來,剛才那種由於她身體的某種誘惑所帶來的意義不明確的不適感倏地消失了。繼而,使我陡增了跟她談話的勇氣。
你們誰都不會知道!可我知道林秀秀其實就是被他害死的!
我的情緒忽然高昂起來。我為自己終於在另一個人麵前說出深藏在內心已久的猜想而感到無比愜意,尤其是站在我麵前的這個女人正是我哥最新的追求目標。
方兵的陣腳似乎完全被我打亂了,或者,她認為我所說出的一切對她而言毫無意義。
她說這跟我到底有什麼關係呢?你這小孩……
她一定是有些慌不擇口,但這次我沒有因為她使用“小孩”這樣幼稚而突兀的字眼而生她的氣,相反,我為她的惱火而感到得意和輕鬆。
後來,在她心事忡忡地即將離開的時候,我大聲說你最好當心一些,他看上你了!
方兵在聽到我的喊話時稍微停留了一下,接著,她頭也不回地走開了。我看到她的臀部在我的視線當中一扭一扭的,那種富有節奏和韻味的扭動在陽光中閃閃發亮,使我竟有些留戀不舍。我覺得自己不該對她講這些的,我和她該安靜地坐下來,坐在一棵枝繁葉茂的大樹下麵,然後談論一些完全不同的話題,比如,有關童年的記憶,有關自己的成長或身體的秘密等方麵,我們甚至還可以在林子中安心地散散步呼吸一下新鮮空氣,如果可能的話,我還想拉著她的手在林中奔跑或者去捉一兩隻綠頭藍眼的蜻蜓,這樣也許會更好一些。至少,我和她不應該像剛才那樣乏味無聊而又一本正經。
我到如今也弄不懂自己為什麼會跟方兵說這些無聊的事,我時常為自己的所作所為感到慚愧,我覺得自己的內心潛藏著某種巨大的陰暗。我究竟想達到一個怎樣的目的?我恨我哥嗎?或者,我想替死去的人申冤報仇?還是,我為了自己?我不知道。但是,如果我那天沒有說這些話,情況會不會完全不同?我真的不知道我哥會因此走到那一步。我完全低估了方兵對他的意義。
那天晚上我做了如下的夢:眼前是一個非常隆重的婚禮場麵,最先出場的新郎是我哥,他穿得跟電影裏的姑爺們一樣體麵,長袍馬褂胸前佩帶大紅綢花,黑色的禮帽代替了他的鴨舌帽。廠裏的老老少少都來賀喜。我爸脖際間的風紀口扣得很緊,這使他頸部青筋暴露,他的脖子很僵硬地在人群中扭來扭去,頻繁地跟那些平庸的笑臉打著招呼。後來,一陣鞭炮聲從外麵傳來,我哥臉上露出了得意的微笑,他在眾人的簇擁下出門去迎接他的新娘。惟獨一隻八抬花轎停放在門前,抬轎子的人已不知了去向。我哥已顧不得許多,喜笑顏開地去揭轎簾子。而我分明看見坐在轎裏的人是林秀秀而不是我哥要娶的方兵,盡管她的臉上蒙著一塊紅色紗巾,我一樣認出了她。我哥一定是被喜事衝昏了頭,他竟然不管三七二十一將她抱了起來,就在他欣喜若狂地邁過門檻的時候,我所擔心的事情發生了,我哥一個趔趄摔倒在地,抱在他懷裏的人重重地落在院子裏,發出沉悶的聲響。人們圍上去,竟發現地上隻有一塊裹著紅紗巾的石頭……而我哥,滿麵都是血,鼻粱骨也摔得粉碎……我在人群中尋找並不停呼喊她的名字,可林秀秀真的消逝不見了……
後來,夢境中斷了,我似乎被人狠狠地踹了一下,我睜開眼聽見我哥憤怒地嚷著,你再他媽的說夢話就滾到外麵去。
一些怪事接踵發生。有一天早晨我爸推著車子剛一走出院門就哇哇地嚷了起來,因為他的腳正好踩在門口的一攤糞便上,我爸氣憤填膺地簡直就要從地上跳起來,他一麵破口大罵,一麵返身走進院子,在門口他將那雙沾染了穢物的鞋脫下來。那一整天我家的院子裏都彌漫著那種令人做嘔的臭味。
接下來的一個中午,就在我們淡忘了剛剛發生的那件齷齪的事情時,我們家門上又出現了一頂破爛不堪的綠軍帽,用一隻圖釘釘在門板上,那帽子同樣散發出一股腥臊的氣味,幾隻蒼蠅落在上麵忙碌著。更有意思的是,那天我們家的門鎖怎麼也打不開了,如同鏽死了一般,鑰匙怎麼也捅不進去。那天中午我爸和我們表情怪誕地站在自家門前,仿佛走錯了地方似的麵對黑色的鎖頭長時間發呆。我哥隻好從外麵請來修鎖匠。那師傅像個間諜似的對那把鎖搗騰了半天,最後他說砸了吧,鎖孔裏好像給堵進了什麼東西。
麵對這些令人惱怒而又毫無防備的怪事,我爸終於忍無可忍了。他的臉氣得又青又長,下巴頦快要從臉上掉下來了,兩隻眼珠鼓鼓的往外凸著,似乎噴著火。
我知道是誰幹的了,我非要去找這個王八蛋算賬!
那天,我爸獨自一人去找瘸子劉慶福。
我爸離開家後我哥很神秘地騎走了他的自行車。我哥這陣子的行動的確變得有些神秘。我從窗戶裏瞥見他小偷一般迅速消失的背影和戴在他頭上的那頂咖啡色的鴨舌帽。我一直覺得他戴帽子的樣子十分滑稽,帽子之於他絕對是種道具,就像此刻他神秘地騎走了我爸的自行車。
我爸做夢也沒有想到,當他凶惡地闖進劉慶福家裏的時候,突然被眼前的情形怔住了,他看到一張蒼老而又齷齪的麵孔沉浸在房內的陰暗中。房裏的人正仰坐在椅子上手裏抱著一隻酒瓶獨自暢飲,瓶裏的酒下去了一多半。我爸走進去的時候,立刻被一股濃烈的酒氣包圍起來,同時,那種黴腐的陰潮氣息使他幾乎想一吐為快。
劉慶福那張瘦削的臉完全被瘋長的胡須遮蓋了,一些由於酒精刺激所表現出的赤紅色在胡須叢中閃閃發光,當他用極其渾濁而又迷醉的眼神盯著我爸的那一刹那,我爸感到了某種前所未有的震驚。接下來,我爸漸漸地平息了內心的火焰,或者,當他目睹了眼前這一情景時,特別是對方望著他時的迷茫與空荒的眼神,他心中窩著的那團火莫名地被來自陰暗中的力量所覆蓋了。我爸忽然由一個氣勢洶洶的入侵者變成一個溫和而又不合時宜的拜訪者,尤其是,他要麵臨的竟是這樣一個令他感到手足無措的醉鬼,同時,在他看來他還是一個既可恨又可憐的瘸子。
我爸隻好選擇無聊地坐下來,為了找到一處可坐的地方,我爸像一名忠實勤快的奴仆那樣將一些惡心吧唧的雜物一件件挪開,然後他才很規矩地讓自己勉強坐下來。
後來的情形大致是,我爸想勸劉慶福不要再喝酒了,但喝醉的人很難接受別人的意見,他所表現出的倔強令我爸簡直無計可施。兩個男人在酒瓶問題上發生了孩童般的爭執,當然,喝醉的人永遠鬥不過清醒者,酒瓶最終被我爸得到,瓶子裏的剩酒大概全部裝進了我爸的胃裏。
我爸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喝那瓶裏的酒,就像他不知道自己原本滿腔的憤怒跑到哪裏去了一樣。
我隻知道我爸回來的時候已經很晚了,他像一張薄紙片那樣飄飄蕩蕩走進院子,他的身影在牆和地麵之間長時間地晃來晃去,而他的臉在薄薄的月色中透出深紅色的光亮,使人感到某種久違的親切和溫暖。
他的安靜與沉悶異乎尋常。他沒有像我們小時候那樣大喊大叫,沒有罵人,沒有動手打我,他甚至隻是泥巴一般癱軟在床上,他的十根手指慌亂地顫動著。當我為他脫掉腳上的鞋時,他已經沉沉入睡,間或發出濃濃的呼吸和不知所雲的囈語。
此時,他看上去更像是我們的爸爸,更像一個已過中年的男人。當我長久凝視他熟睡的樣子時,我仿佛看到了自己的過去,看到了我們一家罕見的一次大相聚,我甚至聽到了我爸那隻熠熠閃光的小號所發出的悠揚的聲音。我覺得這一切不再那麼刺耳。
第二天一早,我是被驚醒的,我聽見我爸又獅子一樣在院子裏怒吼。
我的車子呢?你們誰動過我的車子?!
我爸走進我們的房間時我看到我哥像一隻慌張的兔子從床上跳起來。顯然,他的臉上還殘留著昨夜月光的浪漫顏色尚未褪盡。看來,那是一個溫馨的約會,是在電影院?還是在馬路邊的一片幽寂的樹林中?我不得而知。
事情就是這樣,我哥正是在昨晚弄丟了我爸也是我們家那時惟一的一輛自行車。這是一個非常嚴重的過失。我已經為我哥犯下的錯誤兩股戰戰了。
令我驚訝的是,我爸竟跟換了個人似的,剛才的吼叫像不是他所發出來的聲音。他居然沒有動我哥一指頭,如果放在從前,後果簡直不堪設想,我敢打賭我哥至少要為此鼻破血流的。我爸隻是狠狠地瞪了他一會兒,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憤怒樣子。之後,我爸倒背著手走出清晨的院門。
那一瞬間,我清晰地看見清新的陽光穿過院門照射進我家的院子裏。陽光真是很好,我很久沒有注意過清晨的第一束陽光。
幾天之後,錄取通知書就下來了,我爸拿著它的時候臉上晃動著一種很陌生的光亮,他好久沒說一句話,隻是靜靜地盯著它反複看著,像是在辨別它的真偽。
我無法想象通知書對於他會是怎樣的感受,我能夠想象到的有兩層含義:一是我即將要到一個他想也不曾想過的大城市去讀書,這是最令他欣慰和激動的,這使他感到榮耀;另一方麵這也將意味著一筆不少的生活費用要按月支付給我而且期限是四年。
我爸長時間靜默著,他的內心肯定是複雜而難以名狀的,但他最終留給我的竟是他難得一見的笑容,是那種權衡了生活之後而又果斷做出抉擇的笑。對於我爸這次乍現的笑容,我至今依舊時常感到虛幻而又溫暖。
那段時間我有很多事情要去做,比如轉戶口、辦糧油關係、到學校提檔案,還有師生之間簡潔的離別聚會等等。這些事情大多都是我爸領著我東奔西走地去辦理的,在這個過程中我爸表現出前所未有的熱情和耐心使我感到受之有愧,有時他甚至為了盡快將手續辦妥不得不低聲下氣地給那些辦事的人遞上一根煙並及時周到地為對方擦著一根火柴,而這時他有些阿諛的臉正好被火光照得閃亮。我甚至覺得那完全不是他本人,在我麵前他像是丟失了自己的性格,不再是那個容易暴躁和鬱鬱寡歡的人。
我爸還抓住一切機會,不厭其煩地給我講這說那,惟恐我一到南方就會被人劫持或拐騙了似的。在他身上,我突然看到那種叫做父愛的東西悄然回歸了。這種感覺讓我再度感到惶恐和陌生。他的表現讓我極難適應,仿佛覺得他內心正深藏著更可怕的東西。我知道他正在為自己的兒子而改變,這使得他的表現往往是笨拙和突兀的。我的想法有些犯賤,我倒是希望他還像過去那樣板起麵孔甕聲甕氣,這樣我會走得更堅決一些,至少,我不想在他們麵前流一些眼淚。
同學聚會那晚我回來時已近深夜,我的心裏正被師生別離和濃烈的酒精占據著,多年朝夕相處雖情淺意薄,但想到即將分手天各一方這情感竟也變得濃重和有些難以割舍了。人真是個奇怪的東西啊,要知道以前我是多麼討厭這裏的一切。
我回來的時候我爸還沒有睡,他靜默在深夜的黑暗中一根接著一根地吸煙。煙蒂明滅之間,我看到他忽然被火光照亮的臉,我感覺到他有話要說,而且,他為了這次談話煞費了一番苦心。
他問我是不是去喝酒了,我連忙窘迫地泯著嘴唇,我的舌頭有些癢酥酥的感覺,我知道那是我的男性特征已露鋒芒。酒精的感覺十分微妙,我渾身有些發飄。
當他用一種少有的溫和語調開始了與我交談時,我真的感到有點不適應了。他的目光自始至終都停留在我的臉上,在我的記憶中他從來沒有像此刻這樣認真地注視過我。而此時,給我的感覺是我們父子倆像是第一次見麵。
你是家裏頭最有出息的一個,我早先總想讓你跟我學吹號,可後來我覺得你並不喜歡這個,人各有誌,不過你還是最有希望的!
我爸的情緒漸漸地激動起來,他的眼神裏竟有種想撫摸我的衝動。他接著說,那兩個念書趕上了文化大革命,你姐在外麵成天不學好,我拿她沒什麼辦法,你哥我打罵得相對多一些,可他一樣讓我傷透了腦筋,不過他總算能浪子回頭。隻有你像我年輕的時候,自尊,沉默少言,也不那麼調皮搗蛋,總之,你是一個有主意的孩子,你知道該把心思用在什麼上。
我到現在時常會想起我爸的這番話,的確有些出乎意料,或許它會影響我整個一生。其實這很好理解,我在此之前一直認為他是最看不上我的,而我終於明白他的良苦用心。我因此而感到我爸早在許多年以前便已為我儲存了一筆不小的財富,一個當爸的如果很真誠地告訴自己的孩子你是有希望的,這個做兒子的是幸運的。
最後,我爸還是跟我說起了他和我媽的事情,口氣卻很勉強,仿佛非要給我一個交代似的。其實,我並不想聽他說這些。
他不無感慨和愧疚地長歎一聲,我們這輩人身上很多東西都垮掉了,我和你媽恩恩怨怨這麼些年,有時候想想我們到底圖什麼呢?讓孩子們跟著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啊,又何苦呢……你以後一個人到外麵讀書,凡事都要好自為知。
而這時,我無意中看見我爸眼眶漸漸地紅了,一些淚水似乎再也藏存不住了,好像必須得流出來,必須當著兒子的麵,必須讓我清清楚楚地看到這一切,它們流出來的時候我的內心一陣難過。我多想這些話早在許多年前就已進入我的耳膜進入我的內心深處,那時候我是多麼需要這一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