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以來,我一直躺在床上,水米不進。身體的溫度超過了任何可以想象的灼熱感。我覺得自己已經死了,或者,就要死了。高燒和昏迷時刻糾纏著我的身體,他們誰也弄不清楚我究竟是怎麼了。
我爸他們甚至根本不知道我徹夜未歸的事實,他們看到的隻是一具遍體滾燙的身體在床上翻滾,在極度的昏迷中時有掙紮,嘴裏不停胡言亂語。有時,當體溫上升到無法容忍的程度,我會竭力在床上亂翻亂滾,手腳在空中不停揮舞。有幾次我都從床上跌落到地板上,發出石頭砸地般的響聲。在昏迷中,我試圖尋找到一絲救命的清涼,我會突然抱住一個人的大腿或一隻桌子腿,然後連聲呼喊救命。高燒使我的眼圈深陷,頭發焦黃,嘴唇幹裂,膚色赤紅。
病最重的時候我的腦子裏成天都塞滿了夢,怪誕不經的夢,潮水一般在我的潛意識裏湧動。我經常夢見熟悉或從來不曾相識的人,完全陌生的街道和人群,完全陌生的場景和時空。有時,我一個人橫穿過幾條街道一路狂奔,有時四孬在前麵跑我在後麵追,還有些時候一大群狗死跟在我的身後,我慌不擇途,而我媽我爸就站在前麵,還有我哥,他們衝我微笑卻袖手旁觀。在那些夢裏,我又重新站了起來,我開始跳跳唱唱打打鬧鬧。但是,在更多的時候,天空總是鉛灰色,人們都是冰冷的麵孔,每個人都像是剛從冷庫裏走出來的,就連羅楊也是。在夢裏,她一句話也不對我講,總是遠遠地避開我,隻有大頭和林秀秀還像過去那樣願意靠近我,他們倆總是流著鉛灰色的眼淚。
我被他們強行灌下去大把大把的阿司匹林和柴胡之類的退燒藥片,兩隻屁股由於大量的注射已經可怕地浮腫起來,當我平躺著的時候,後背幾乎挨不到床上。為了讓我盡快退燒並解除我的痛苦,他們用一根很長的細塑料水管將自來水引到床上,水管的一頭被紮死,上麵用針頭戳了無數隻小孔,清涼的液體就是通過它們噴射到我的臉和身體上的。我當時的情形更像是一株垂死的植物,而且價值不匪,他們希望我能在不斷的澆灌中長出新枝來。
在我被高燒折磨的同時,我的意識幾乎完全消失了,記憶像一片摔碎的玻璃,隻是閃爍著錯綜而迷茫的白光。這個時候,我已經不能講話了,長久的昏迷使我看上去完全是個死人。我更不能在床上翻滾,身體在火一樣的煎熬中癱軟下來毫無生氣。
他們幾乎對我喪失了拯救的信心,我哥不止一次地提醒我爸,該為我準備後事。我爸並不甘心我就這麼死掉,至少,他覺得我不應該這麼快就死了。我還有許多事情要做,比如上學,工作或同一個女人結婚睡在一張床上。所以,他對我哥的勸說置若罔聞。
那些天裏,我爸固執地從廠裏的冷庫裏找來了大量的冰塊,每天都端回來滿滿一臉盆,然後,他把這些大大小小的潔白的冰塊擺滿了我的房間,讓它們在我灼熱的身體周圍漸漸融化,房內溫度急劇下降,已經可以看到白色的哈氣。冰化成水的過程正是我飄蕩的魂靈逐漸在房子裏降落下來並最終回歸到我肉體上的重要時期。事實上,我的生命已懸若遊絲,若不是那些珍貴的冰塊,我不可能有機會再來回憶這些舊日往事了。
我對我爸的感情正是從這裏重新開始的,之前,我一直以為我的生與死對他來說無足輕重,他一生中隻酷愛他的小號並敢於為它付出任何代價(包括一個健康的家庭和三個孩子)。正是那些晶瑩的冰塊在融化之時開啟了我和他之間封凍已久的父子之情。那些天裏我爸再也沒有摸過那隻他吹了多年的黃銅小號。他整天守在家裏,無比悉心地照顧著病人。
在我生命垂危的時候,我爸甚至求助於那些他從來都不屑一顧的神漢或巫婆,他們輪番在我家設壇做法,我的房間裏飄蕩著嗆人眼鼻的香燭裱活的煙霧,那些神漢或巫婆在地中間手舞足蹈,嘴裏念念有詞,身上穿著令人悚然的冥藍色袍子,臉上畫上怪異的圖騰。每次他們都會在法事結束前宰殺一隻活蹦亂跳的公雞,他們將鮮紅的雞血塗在我的臉上,使我看上去人鬼難辨。而且,我還得喝下他們為我在法事上收到的靈丹妙藥——符——一些焚燒過的紙灰。我哥對我爸所采取的這種突兀的做法幾乎忍無可忍,他一回到家就跟我爸發生激烈的爭執,他甚至給我爸扣上一頂可怕的帽子。
你這純粹是在大搞封建迷信和牛鬼蛇神!
我爸並不示弱,他顧及不到那麼多了,他以家長的尊嚴漠視我哥的危言聳聽。
我爸說,你狗日的再敢惹老子發火你就給我滾蛋!
這時我哥不得不閉嘴,他又表現出自己一貫的乖戾和狡猾,他大概不想為此惹得我爸大發雷霆把他逐出家門。況且,他還有許多事情要做,比如認真地在生產車間走進走出以行使他質檢員的權利,或者,他還要為自己的終身大事做一些考慮。
在我昏迷後的第三天傍晚,大頭又一次悄然出現在門口。那時房門敞開著,但他並不立刻走進來,隻是站在門口把一顆很大很圓的腦袋探進來衝我張望。大頭的模樣跟過去相比似乎睿智了許多,兩隻眼睛閃閃發亮,不再像以前那樣混沌不清。但他依舊不多說話,眼睛一眨一眨地看著我,雙手很規矩地垂下來或者跟害羞的女孩似的扭捏地背在身後。他的樣子使我恍然覺得他隻是站在門口等我的,他始終不肯走近半步。他的兩隻腳在門檻上時進時退,像隨時都要離開。我努力讓自己睜大雙眼,我想更加清晰地看著他。但我的身體異常虛弱,我所看到的他隻是很模糊的一個影子。
過了一會兒,我聽見了外麵傳來的沉重的腳步聲,我知道是我爸端著一盆子冰塊回來了。我想告訴大頭。可我的嘴隻是囁嚅著,卻發不出任何聲音。我感到沮喪極了。這時,我爸已經走進房間,大頭始終一動不動地站在門口,而我爸像是穿過大頭的身體走了進來的——他們的身體在某一時刻完全重疊,分不清彼此。我那時才反應到我爸根本就看不到大頭,我之所以能夠和他相見是因為我此刻正徘徊於生與死之間,就仿佛細菌之所以能侵入人體是因為自身免疫力下降的緣故。或者說,大頭隻是站在過去的某個時間裏,因為他的樣子和過去一模一樣,他的渾身上下自始至終都在往下滴著水,像是剛剛從河裏走上來。我依稀看到那些漫漶不經的水正緩緩地從門檻間流淌進房子。我甚至感覺到一絲清涼了。我似乎明白了大頭的意圖——他的這次到來就是為了把自身的清涼帶給我,除此之外他幫不了我什麼忙。
我的眼淚嘩嘩地流出來。我爸恰好站在我麵前,他正把一塊用毛巾包裹好的冰塊擱在我滾燙的腦門上。他目睹了我的眼淚流淌的整個過程,他為此而感傷不已。他凝視著我的時候,自己的眼圈也潮濕起來。等我爸為我抹去淚水並幫我灌下一大把藥片的時候,我的夥伴已經消失不見了。他悄然離去正如他悄然來臨。他的離去在我腦海中的印象如同液體的蒸發和消散。
接下來的一天深夜,我忽然從噩夢一樣的困囿中掙脫出來,朦朧中,我看到一團很小的黑色東西在距離床不遠的地板上爬來爬去,並發出嚶嚶的哭聲,十分可憐,像是被人拋棄了。他還不會說話,隻是耗子似的在地上爬動,偶爾會抬起頭來,兩隻黑豆一樣的眼珠發出幽冥的光,使人不寒而栗。當他停下來用一隻稚氣的手撐著身體,而另一隻手油膩地伸向我的時候,我感到心驚肉跳,因為我不知道他究竟想要什麼。但是,我終於借此看清了他的臉蛋,他的臉比我想象中要小,似乎隻有鴨蛋那麼大。我的記憶又死灰複燃了。他正是我的弟弟,我曾苦苦地在夢裏追尋過千萬次的弟弟。現在,他卻隻身一人爬進了我的房間,他那麼孱弱瘦小,小得我幾乎看不清他的樣子。我根本無法與他溝通,他還不會說話,或者,他永遠也不能開口說話。
在黑暗中,我掙紮著並向弟弟伸出手去,我一直想給他一隻手讓他牢牢地抓住我,或者,像捉住水中的蝌蚪那樣將他緊緊地掬在手心。就在我們的手將要接觸到的一瞬間,我哥醒了。他大概需要解手。驟然亮起的燈光使我無法再看到那隻黑暗中向我伸過來的小手。我聽到院子裏傳來淋漓的液體噴射在馬桶裏的響音,我一個勁在地上尋找,那個爬動著的影子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地板上發射出的一片散漫的白光。那一刻,我恨透了我哥,我甚至懷疑是他的兩隻愚蠢的腳將弟弟踩進地下去了,我真想乘他再次熟睡之機爬過去用兩隻手緊緊地卡住他的喉嚨,可是,我渾身一點力氣也沒有。
大頭他們相繼出現並離去之後,我的病情依舊處於非常時期,許多年後當我回想起這些虛幻的情景,依然覺得恍如一場詭異的夢。那隻能是一係列人病入膏肓時的噩夢。
在我昏迷的最後兩天,我媽才輾轉地得到了消息,她整天守在我的床邊,哭得跟淚人似的。當我爸下班回來還來不及放下手中裝滿冰塊的臉盆時,她已經潑婦一般撲過去跟他撕打在一起。我媽的表演已遠不如過去那麼賦予激情,更重要的是,我爸也無心戀戰。正所謂一個巴掌是拍不響的。最後,我媽隻好像個孩子一樣一屁股坐在地上號啕起來。她的哭聲實在令人煩惱,如果有選擇的話,我會馬上離開他們。
我媽很快讓自己從無賴式的悲傷中解脫出來,然後幫著我爸全身心地投入到對我的照顧中來。我能感受到她為我所做的一切。包括她用濕毛巾每隔兩分鍾為我進行的全身擦拭和用一把破舊的蒲扇為我不停地帶來涼爽。我媽連續兩個晚上沒有睡覺,眼巴巴地盯著我。她在跟死神對視。我敢打賭這是她這一生當中陪我度過的最漫長的一段時間,也是最後的一次。我能感受到這些,但我什麼也不想說,我不會給他們說一聲謝謝的,這些年來我學會了保持沉默和讓自己堅強。哪怕是他們來求我,我也會一言不發。在我少年時期的內心中,潛伏著近似於報複樣的畸形心態。
我媽的確在不停地嘮叨,快醒過來吧!我的孩子!我不想立刻答應她。
第七天的早晨,我基本上蘇醒了。我的喉嚨裏能發出一些簡單的音節,幹巴巴的,聽來老氣橫秋十分刺耳,像是誰拿一把鏽鈍不堪老掉牙的老鋸子在有氣無力地距開一截生鐵皮。
我還得老老實實地躺幾天,高燒和大量的排汗使我弱不禁風,我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我依舊不能說話,連起碼的點頭或搖頭都省略了,他們普遍懷疑我的腦子一準被燒壞了。我媽在我醒過來後至少又抱著我痛哭過一百次,她的兩隻眼睛腫得睜不開了,她上廁所都需要有人替她帶路,她流下的淚水如果積攢起來可以夠她自己痛痛快快地洗一次澡。可惜的是,她的洗澡盆幾年前被我不小心摔碎了。
26.忠告
關於離婚的問題似乎顯得有些微不足道。這段時間,家裏連續出現的一係列事情,使我爸媽們能經常能得以相見。生活像調皮的孩子捉弄人,偏偏要反其意安排這對冤家碰頭,這樣一來倒是打破了過去那種冷戰的局麵。他們倆經常為孩子們的事情搞得焦頭爛額,有幾次因為我我媽竟然破天荒地留下來過夜而沒有連夜趕回外婆家去。我最需要人照顧的時候,我媽奉獻出一個母親該盡的義務。
對於我將要到外地去讀書的事實,我哥表現出淡淡的慌張和嫉妒,但他是個聰明的家夥,他是不會輕易對我說什麼的,即便他的內心有一些不舒服,他也隻是用眼神把他的不滿情緒傳達給我。他大概想告訴我,你不要得意得太早了。而我,根本沒有必要去理睬他,如果記憶沒有出錯的話,我很小的時候就曾對自己宣布這個家夥在我心目中死亡了。至於有一段時間他對我造成的不可寬恕的傷害,現在,這一切對於我來說隻是過去的一次經曆。我銘記,但我不再抱怨。
我大病初愈後,內心顯得格外脆弱,我甚至變得有些多愁善感起來。當我終於可以走出房間感受一覽無餘的陽光照射的一瞬間,我忽然感覺到生命的孱弱不經,我的身體中有一股很新鮮的東西在漸漸生成並不斷流動,我甚至能夠感受到它們在我體內流動的聲音,它們代替了過去的身體中怯弱和陰鬱,同時,最大限度地給我以生的勇氣,使我感受到在生命的邊緣地帶跋涉是多麼的凶險和艱辛。那些死去的人帶走的永遠是堅強和純潔,或者說,因為堅強和純潔善良才使他們走上了不歸之路。他們的離去才是一種最好的解脫和對俗世最有力的擯棄。而我們之所以還不能離開現實生活,恰好說明了我們自身的卑賤和偽善。我們不配離開。我們要遭受更多的侵蝕和創痛,最終抵達純潔的堅硬和忍耐。
日漸變得敏感的我有一天看到方兵的時候突然停下腳步,我長時間地觀察這個綻露成熟姿色的女孩。一個奇怪的想法忽地就誕生了。我走過去站在她麵前,衝她笑了一下,我說你有時間嗎?我想跟你談談。我想象不出自己當時的表情,我甚至不能確定自己是否使用了“談談”這樣莊重的詞語。
方兵一定是被我一本正經的樣子給怔住了,不過,她很快以一種居高臨下的成年人的目光打量了我一下。她很嚴肅地用一根細長的手指指了一下她自己。
你是說你找我?
說完,她一動不動地盯著我的眼睛,她的目光像透明的水紋一樣在我麵前閃爍不已。但是,沒等我回答她,她就突然忍俊不禁地笑了起來,她的身體在清澈的笑聲中有了更加美麗的弧線。我甚至感覺到她的胸脯正要向我傾斜過來。我急忙下意識地朝後退了一步。
我有點生氣,她的笑聲幾乎挫傷了我繼續跟她交談的勇氣。
你要再笑的話,我就不跟你……談了。
哈哈——是嗎?
她的笑聲嘎然而止。但是,我依舊能感覺到她身體裏殘存著某種笑的元素,某種使我感到不平等的對話氣氛。
那麼,小孩你想跟我談什麼呢?
她居然對我說“小孩”,我實在厭惡這種稱呼。
你記住我已不再是個小孩!
我回頭朝身後看了看,有三三兩兩的人正朝這邊走來。
可我不想在這裏說……
後來我掉頭撇開她朝外麵走去,她似乎猶豫了片刻,最終還是選擇了跟過來。我帶她來到那片荒僻的樹林。奇怪的是,當我決定再次來到這裏的時候我絲毫沒有感到懼怕,甚至有點興奮。
一旦走進這樣一處人跡罕至的幽寂的地方,方兵就不再像剛才那樣盛氣淩人了,她身上的某種成年人的氣息正在變弱。
當她看見我背靠一棵老樹站立著的時候,她不無警惕地朝四周看了看,接著,她的目光落在我的臉上。這時候,我發現她的神情中有種細微的慌張在逐漸生成,她在說話的時候不再輕易使用小孩這種字眼。她又往我這邊靠近了幾步,仿佛在尋求一種更為妥帖和安全的位置,我們彼此可以清晰地看到對方的任何一個波動的眼神。這時我忽然感覺到女人身上那種與生俱來的膽怯,她們幾乎不能離開自己熟悉的生活的小圈子,在陌生的地方她們常常感到害怕並因此顯得有些心神不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