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瘸子
劉慶福有一天架著雙拐很突兀地出現在我家門前。那時候已經是夏天了,他用一根拐子使勁篤篤地敲擊地麵,敲了一會又用另一根拐子捅院子的門。當我打開門後,立刻被眼前這個憔悴而又邋遢的男人怔住了,我甚至想不起來究竟在什麼地方見到過他,我以為他隻是個討飯的花子。當他用抑鬱的眼神狠狠地盯著我並開口講話的時候,我頓時慌張起來。同時,我感到異常震驚。我完全沒想到會是他——他跟以前簡直前判若兩人。我幾乎想迅速關閉院門逃離他的視線。
但是,劉慶福早用一根拐子將門支開。我根本無法關門。他的臉上有很粘稠的汗液在慢慢流淌。如果有一隻蒼蠅恰好停在上麵一定會被死死粘住腿腳的。那種粘稠的感覺讓人惡心。他悶悶地說,看見了吧,是你們弄壞了我兩條腿,我現在什麼也幹不了,下半輩子你和你爸得養著我了!說完,他徑自用拐撥開我一瘸一顛走進我家的院子。
沒有人能阻止劉慶福闖進我們的生活,我爸他們對這件棘手的事也同樣束手無策。
事實就是這樣,我幾乎忘記了劉慶福曾經帶給我們的糖果有多麼好吃了。那些日子我幾乎每天都在盼望他的到來。他來了我就有糖吃了。他很少空著手來我家的。他知道該怎樣討好一個孩子。後來,我多少有些討厭他了,說不清為什麼,大概因為他看我媽的眼神越來越不讓人舒服了。但我那時候還是個孩子,我不太懂大人們的事情。我哥大概比我和藍丫聰明些的,他曾像個預言家那樣說過劉慶福想跟我媽好的話。我哥的說法同樣讓我感到惡心。再後來,我爸就回來了,我爸一回家劉慶福就不怎麼來我家了,好像把我媽給忘了似的。他大概怕我爸的。有幾次,他是乘我爸不在家時才匆匆忙忙來找我媽的,那天臨走前我媽好像對他說,你以後還是別來了,他人現在回來,我有點害怕啊。我當時並不知道我媽害怕什麼,或者她為什麼要害怕。不過,我覺得我爸的樣子確會讓每一個感到害怕的。再後來,我也說不清,反正我媽和我爸整天鬧著要離,“離婚”這個詞在我家顯得平平淡淡,他們每每說起它就像是在說上床睡覺一類的事那樣隨便。所以,離婚曾一度成為我這樣根本不配來思考它的小孩子所要麵對的一個實際問題,一種不知深淺的話語方式。
爸媽們成天為這事鬧得很凶,家裏雞飛蛋打狗跳牆的,難怪連藍丫也願意跟著四孬那樣的混帳家夥跑掉了。想想吧,這樣的家誰又願意待下去呢?當然,我哥除外,他似乎更能忍受這些無聊的事情,他從來不站出來發表自己的見解,仿佛耳聾眼瞎了,他整天忙於自己的事情。這時候他的工作崗位已經由原來普通的搬運工被提升為一名質檢員,他成天在每個車間裏背著雙手走來走去,他完全把精力投入廠裏的工作中,埋頭苦幹,毫無怨言,工友和師傅們誇他,領導們也越來越喜歡他了,他的前途似乎一片光明。特別是發生了林秀秀件事以後,我哥似乎顯得更加沉穩了,他早出晚歸,鬱鬱寡歡。還有,他再也沒有提及過林秀秀的死,對那不幸事件的泰然和冷漠簡直讓別人懷疑,好像林秀秀跟他一點關係也沒有了,或者,他的生活中從來都不曾出現過那樣一個癡情的女孩。
我想了很長時間,我覺得劉慶福是有道理的,一想到我曾把尿尿在他的身上,我就感到恐懼和羞恥了。我欠他的。所以,那天當他提出要住在我家的時候,我沒有當即拒絕他。我似乎還沒有想好拒絕他的任何一種理由。況且,他的兩條腿確實很糟,他的臉上一直浮動著那種似乎永遠也緩不過來的冰冷感。我不知道那個夜晚我爸和我對他所做的一切究竟意味著什麼。
我爸和劉慶福之間的僵持簡直令人窒息。當我爸從舞會的歡快音樂聲中拎著小號回到家裏的時候,他完全沒有料到這個男人竟然旁若無人地正躺在我家的床上,他的兩隻木拐緊緊靠著床頭,木頭在燈光下顯示出某種安祥的質感。劉慶福似乎睡著了,他發出響亮的鼾聲,尤其是,他的兩條腿像是從身體上拆卸下來然後隨隨便便擺放在我爸睡覺的床上,兩條腿之間似乎沒有任何聯係,既隨便又妥帖,簡直無懈可擊。還有,劉慶福兩隻腳上的襪子都有幾處破洞,被鞋捂得發白的腳趾從襪子裏露出來,腳趾上麵有一種險惡的白光。房子裏盡情彌漫著刺鼻子的怪臭。盡管我在他們回來前已經打開了所有的窗子,但那這種陌生的臭味依舊揮之不散。
起先,我爸並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他狠狠地看著躺在床上的那具身體,他的奇怪的目光最終被那雙具有警示意味的拐子擋住了。我爸知道要麵臨著什麼。他的眼睛裏突然有種微妙的變化,憤怒而又慌怯,或者說,我爸一邊怒不可遏,一邊又表現出瞬間的惶惶無措。他瞥了一眼站在角落裏的我。他希望我能解釋眼前的情景。
與我爸相比,劉慶福則顯得成竹在胸。他醒了,或者,他根本就是在裝睡。他張開眼,很平靜地打量我爸,有種喧賓奪主的架勢不可侵犯,即而發出某種意義很不明確的呻吟,是痛與舒服之間的那種。他的樣子有些氣人。他並不立刻坐起來(他並不太容易坐起來了),他隻是很懶散地望著站在他麵前的男人。事實上,他們是彼此對望著的。
兩個男人,一個躺著,一個站立。角落裏還有一個不知所措的我。
劉慶福對我爸說,你總算回來了,你兒子不給我吃也不給我喝,我實在睡不著了。
我爸又狠狠瞪了我一眼,沒用的東西!為什麼不把他扔出去?
劉慶福說你快弄飯吧!我餓得難受啊……
我覺得他的口吻簡直有些滑稽了。
我爸轉身將房門敞開,他指著我說,快去!把他拉下來!
我無奈地來回看著他們。說心裏話,我也討厭這個男人躺在我家,可我不知道該怎麼做。
我爸有些惱火了。
你還傻站著幹什麼?你是死人嗎?
劉慶福突然笑了兩聲,很冷的聲音。我哪兒也不走,誰也別想讓我離開這裏。
你到底去不去?要不連你也滾出這個家!
我爸憤怒的目光快要把我點燃了。我感到渾身發燙。我必須做出選擇。其實,我並不想賴在這個家裏,但那時候我還沒有想好該往什麼地方去呢。自從大頭離我而去後,我忽然覺得自己成了一個可有可無的人,我的來去對任何人來說都不重要。大頭的死讓我明白了這一點。而在這個晚上,我又一次陷入迷茫了。我覺得自己就要跌入一個深淵裏,四圍沒有一個人肯來幫我,我厭煩了大人們之間善於玩耍的遊戲。在我的眼裏,他們永遠都在製造事端,他們喜歡把平靜的生活攪得一團糟。但他們從來不肯承認這一點,他們認為他們所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比我們重要。我覺得他們可以隨意操縱這個世界,他們想讓一切都變得複雜而又莫名其妙。
我爸的忍耐終於達到了極限。他忽然向劉慶福衝了過去,他還沒有完全想好該怎樣對付眼前的這個令他煩惱的家夥,但他的雙手早已將對方的一條腿死死拽住了。我看到我爸猛地一用力,劉慶福就像一片麻袋似的從床上落到了地上,他嘴裏發出一連串痛苦的哀號,但他的雙手早已將地上的一隻桌子腿抱住了,任憑我爸怎麼使勁,桌子腿跟地麵摩擦出刺耳的聲音,桌子將要傾倒,而劉慶福始終在地上掙紮著。這時我看到劉慶福兩隻腳上的襪子不見了,兩隻揮舞著的臭腳發出更耀眼的白光,他的一條褲腿被撕裂了,毛發蔥蘢的瘦腿綻露出來,還有,當他趴在地上盡可能堅持不動的時候,我發現他的屁股也裸露出來,他裏麵穿著很花哨的褲衩。大概那塊的褲縫從中間摔裂了。我爸情急之下再度將希望寄托在我身上,他用眼光示意我能上前助戰。
我爸向我怒吼,你去掰開他的手,要不你就拿腳狠狠地踢他!往死踢他!
就在我站在原地尚未采取行動的時候,我哥及時地趕回來了,這對於我來說無疑是種解脫。我真的不想卷入這場無聊的戰爭中。況且,我是有些不忍的。要知道劉慶福已經是個瘸子了。
三個男人同樣可以上演一出戲的。
我哥毫不猶豫地投身進去,他遵照我爸的命令去對付劉慶福的手,他用腳連踢帶踩。我爸死命地拖著對方的兩條腿往外拉。我聽到劉慶福發出一聲聲殺豬樣的慘叫,可他就是牢牢地抱著桌子腿不肯鬆手。我哥隻好開創性地對劉慶福的堅持給予更為嚴酷的瓦解。他讓我將暖壺裏的開水倒在杯子裏遞給他,然後他嘩地一下潑在劉慶福的鳥爪一般的手背上,一團森森的熱氣頓時在房子裏彌漫開來。劉慶福在滾燙的開水中發出令人窒息的一聲怪叫,他的頭發散亂地倒豎起來。他的雙手終於鬆開了,接下來他被我爸他們死狗一樣拖到院子裏。他的喊叫驚天動地。
我爸原本想就這樣將劉慶福扔到家門外麵,可我哥卻認為不妥。他們父子倆在門口相互交換著猥褻的眼神。
我哥湊近我爸的耳朵上說這樣做恐怕會惹麻煩的,不如先讓他在院裏躺著,等夜深人靜後再打發他滾蛋。
我爸立刻用一種近似感激的目光看著我哥,然後他又冷冷地看了看躺在地上呻吟著的劉慶福,我爸點了點頭,同時,他還以撫摩的形式拍了拍我哥的肩膀。回房前,我爸照準劉慶福的後背又踹了一腳,我聽到他罵了句,死瘸子想來老子門上找便宜!看我不治死你個狗日的王八蛋!
為了保險起見,我哥讓我把劉慶福的兩隻破襪子找來塞進他的嘴裏,並且把他的雙拐藏了起來。我哥還命令我好好看著他,密切監視對方的一舉一動。
等他們都進房以後,我才靠近劉慶福並蹲在他身邊。我以為他快不行了,他一動不動地躺在地上喘息著,過了一會兒他才有些動靜了,但他的嘴是被塞住的,他發出的聲音幾乎毫無意義,他的身體抖得很厲害,尤其是他的雙手,手指全部蜷縮著,既合不攏也伸不直。他的眼神非常怕人,當他發現我正在觀察他的時候,他的神情更加陰鬱凶猛了,他似乎想使勁啐我一口或咬我一下的,卻都是枉然的。於是,他用刀子一樣詭異的眼睛死死盯著我,他的腿像電影裏革命烈士受刑後那樣毫無力量地攤散在地上,而且褲腿全部被撕裂了,腳脖子上盡是一道道的抓痕。我想把他嘴裏的東西取出來,可他分明拒絕著我,他的頭搖擺得十分厲害。他根本不讓人靠近的。我想如果他的腿腳好使的話,他一定會猛烈地向我發動進攻的。
我實在不忍心再看這個可憐的人。我覺得他根本是拿自己的命來開玩笑的,何況他現在已經是個瘸子了,他想在這裏討得公道簡直是白日做夢。劉慶福一定不知道我爸有多麼恨他!曾經有一次我聽見我爸跟我媽吵架,他咬牙切齒地說你不就是鬧著離婚想跟那個姓劉的好麼!你等著我非宰了那個家夥不可!
後來,我忽然想到也許有一個人可以幫助劉慶福,他現在這種樣子是需要有一個人來管一管的。於是,我背著他們悄悄地離開家,我幾乎是一路不停地奔跑。奔跑使我的心情得到暫時的釋放和解脫,而且,外麵的空氣那麼清新,我喜歡一個人這樣奔跑。奔跑總讓人產生某種擺脫現實的虛幻。至少,可以暫時擺脫這個家。
這時,天空飄起了雨。雨裹挾著懸浮在空氣中的沙塵擊打在臉上,我感到某種淚流滿麵的清澈與痛楚,沙子鑽進嘴裏,很粗礪地在牙齒間摩挲。
我很久沒有見到我媽了,她看上去已經變成另外一個女人了。我找到她的時候她正在和兩個男人和另外一個女人打麻將。我說媽你快回去看看他們要弄出人命的。我媽認為我不應該當著那些人的麵胡亂說話,她把我拉出房間,我就將劉慶福的事一股腦說給她聽。
我媽後來隻說了一句話,我早就說過他不是人!
我知道她是在罵我爸呢。
我媽並沒有跟我回家,對於家中所發生的事情她並沒有表現出多少擔憂,相反,她倒是有些幸災樂禍,她憤憤地說讓鬧騰吧會有他倒黴的一天!我媽說這話的時候語氣裏充滿了詛咒。那一刻我忽然明白,夫妻之間的反目多麼可怕啊!我甚至真實地感覺到我的爸媽們真的走到了情盡義絕的地步。他們再也沒有回頭路可走了。而且,多年來劉慶福為我媽所付出的情意也將付之東流,或者說,我媽和劉慶福之間並沒有什麼情感瓜葛,現在看來,劉慶福隻是一廂情願罷了,我甚至覺得他就是一個愚蠢之極的男人,在我爸媽注定的失敗婚姻中他隻不過充當了一根導火索。僅此而已。
回來時雨下得更大了,我獨自一個人在風雨中逡巡著,我的腳步淩亂,泥濘的路上沒有留下我的印記,我在風中搖擺。我在想那個可憐的家夥在雨中掙紮時的齷齪情景。我的眼裏竟湧起了陣陣熱流。
我拚命地在雨中奔跑。
我像一隻喪家之犬在這座小城的泥濘小道上遊蕩。
我直想大哭一場,隻為我自己。
從那天起,我的生命裏充滿了潮濕的氣味,我覺得自己就要在那種潮濕中發黴腐朽。那場可怕的雨滲進我的毛孔並細菌一般鑽進我的骨髓裏。
那場雨之後,我似乎過早地患上了關節痛,在以後的每個陰雨連綿的日子,身體的多處關節就會開始隱隱作痛,它們像陳舊不堪的機器部件,在深夜裏發出吱吱的聲音,仿佛有一群窮凶惡極的耗子正在瘋狂地咬噬一堆殘骸。
23.弄潮兒
藍丫四孬這兩個人居然還知道回來,並且是人模狗樣地出現在人們的視線當中。據說他們從吳忠出發浪了一大圈,一路走蘭州、上西安、經鄭州,隨即南下廣州,接著又轉道去了北京和呼和浩特,最後由銀川返回我們這偏僻的小鎮。他倆身上穿著時髦而且紮眼的衣裳,四孬穿著石磨藍的牛仔服,藍丫的迷你裙短得幾乎遮不住屁股。他們兩個人一共拎回大大小小五六隻旅行袋,每隻裏麵都鼓鼓囊囊的,誰也不清楚那裏麵究竟裝些什麼。根據四孬媽的說法,他出門前從她那裏拿走了一小筆積蓄。
我發現四孬變了,主要是口音,他居然講起了普通話,滿嘴的洋腔怪調,您呀您的,而且,時不時還要冒出一半句“你有沒有搞錯”或“沒問題”之類的怪話,這些突兀的點綴讓人聽得很不自在,渾身起雞皮疙瘩。
四孬回來的許多天裏都忙於做他自己的事情,聽說他經常出沒在街上的一些服裝店或集貿市場,有時他還出現在一些中學的校園裏。他必須口若懸河地推銷他那些裝在旅行包裏的玩意。而且,他跟藍丫配合得十分默契,他倆總是行影不離,一拍一和,一個扮白臉一個演黑臉,大有點夫唱婦隨的架勢。起先,人們大多嗤之以鼻,他們固執地認為四孬的做法十分危險,有必要跟他劃清界限,他們甚至使用了一個很大的帽子扣在四孬頭上。
你小子想搞資本主義那一套!
但是,那些年輕人並不這麼想,某個晚上他們聚集在四孬家的一間房子裏盡情翻開那些鼓鼓的袋子,將裏麵的五顏六色的新式服裝當場套在自己身上(四孬允許他們這樣做)。在四孬為他們提供的鏡子裏他們看到了完全不同的自己,流行服裝的魅力幾乎讓他們瘋狂了。他們中有人甚至當場就從身上掏出所有的零用錢,或者急急忙忙跑回家想辦法。出門時不忘說一句,四孬這條褲子你無論如何得給我留下!事情就是這麼簡單,誰也擋不住潮流的趨勢。在這一點上,四孬的確是個人精,他沒有在外麵白白轉悠那麼一大圈。
藍丫隻在某個白天偷偷回過一次家,此後很長時間她就再也沒有走進過這個家門,因為幾天後她跟我爸的長期以來緊張的父女關係宣告徹底破裂了。
那時正值如火如荼的七月,我忙著複習功課應付考試。所以,在考試結束後的一天夜晚我才終於見到了四孬,當然還有藍丫。我實在記不得究竟有多久沒看見他倆了,是仨月?或是半年?我不知道這段時間他們是怎麼在外麵混過來的,但看起來他們並沒有缺胳膊少腿,而且,臉色不錯,有吃有喝。
是四孬主動來找我的,也許是藍丫的主意吧!女人有時候總是婆婆媽媽的。我覺得我們之間的話題越來越少,因為四孬總是沒完沒了地擺乎他那些破事,什麼流行啦港衫啦賺錢啦,我隻能勉強聽聽,總插不上嘴。
那天見麵後他跟我說的第一句話就是,操!你根本不知道我現在有多忙啊!他的口氣使人覺得他像個國家總理。說話間,他已將一個裝著東西的塑料袋扔給了我。後來回家我才知道,那是一條很漂亮的牛仔褲,是他們送給我的禮物,也是我長到這麼大得到的第一條最像樣的褲子。我到外麵上學的時候就是穿著這條褲子上路的,四孬說你得穿得像樣點,別讓人家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