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9章 青篇(3 / 3)

還是從昨天傍晚說起吧,或者要更早一些。那時候我一定還坐在教室裏,而我的夥伴大頭已經離開家門朝著我們共同的精神家園一步步走去,他或者是一路奔跑著去的。在廠區通往那一堆水泥管子的路上,我的夥伴依舊表現出跟往常一樣的歡快與無憂無慮,對於大頭來說,每一天當中的這段時光意義一定不同尋常。而他媽對他的行為早就深惡痛絕,在大頭推開房門往出走的時候,他媽用厭惡的目光瞥了他一下。我的夥伴並沒有發覺,他隻是聽到他媽咬牙切齒地說,你最好再也別回來了。我的夥伴完全沒有把他媽的嗬斥當作一回事,相反,他覺得她隻是在忠告他要早點回家。我的夥伴最後一次跟他媽說的話是,放你一百二十個大放心,我會回家吃飯的。

大頭溜溜達達離開了家,在經過包子店時,他突然停下來,因為他看見林秀秀正站在門前的水泥台階上左顧右盼,她的兩根辮子在胸前不時晃動著。她的脖子裏係著一條水紅色紗巾,風把它吹得多少有些飄拂不定。而且,我相信林秀秀的樣子在大頭看來一直是非常美的。大頭有一次問我,你喜不喜歡她。我說不,因為她是一個不長腦子的女孩。大頭當時一臉的迷惑,他不服氣地說可是她有兩根非常非常好看的辮子。我說對。我知道大頭喜歡的隻是林秀秀那一對黑亮的辮子。這是一個再簡單不過的要求。大頭有喜歡一個女孩的權利,雖然,他的喜好非常簡單,但越是簡單的東西越是珍貴。

林秀秀在顧盼之間也看見了站在她麵前的大頭,她不知道大頭正十分專注地看著她的辮子。林秀秀以南方女孩特有的溫柔對我的夥伴說,大頭你要去哪裏?大頭並沒有回答她,他木木地搖了搖頭,接著他用一根胖胖的食指指著她胸前的辮子說,你能讓我摸一摸它們嗎?他說得結結巴巴,眼神中透出一種木訥的癡狂。

林秀秀先是很認真地看著對方,她忽然笑了起來,她清澈的笑聲使得她整個身體不停俯仰著。她的臉起了紅紅的漣漪。他依舊十分專注地望著她的臉,目光中有一種期待和渴望。林秀秀終於停止了笑聲,她用手輕輕撫摩著大頭的腦門。她佯裝氣惱地說,你這個傻孩子啊。然後,她就地蹲在大頭跟前,她把自己的一根辮子抓在手裏,她對大頭說,讓你摸一下辮子可以,不過你要幫姐姐做一件事情。

大頭立刻喜出望外,他不假思索地接連點著頭。林秀秀就將自己的辮子大大方方地遞給大頭。那時,我的夥伴心跳一定變得很強烈,他異常珍重地用自己的手指去觸及女孩的辮子,我無法想象大頭當時的心情,不過,他的手指一定表現出從未有過的焦慮和顫動。最後,他用兩隻手緊緊地攥住對方的兩根辮子,像捉著兩條油光水滑的活泥鰍。他的臉上綻露出了無比開心的笑容。我的夥伴在得到這一精神上的極大滿足後,終於戀戀不舍地鬆開了兩隻已經變得潮濕異常的小手。他感動的心情溢於言表。

大頭激動地說,秀秀姐你說吧。

後來,大頭義無返顧地朝車間的方向去了,他的手裏捏著林秀秀寫好字的那張紙條。臨走前,林秀秀對他說,記住一定要交給他本人!等你回來姐姐給你拿最好的豆沙包吃。這個時候,他們兩人心中都有各自的期待,林秀秀為多日不能與她所喜愛的人相見而飽受煎熬(這段時間我哥似乎一直有意躲避著她),此刻,她心中正在為即將到來的約會而憧憬和焦慮著。至於大頭,他當然隻是為了報答林秀秀能讓自己親手摸到他喜歡的辮子而激動不已。當然,他們倆誰也不會想到,他們的生命在這一刻已彼此關聯,兩根生命的遊絲悄然牽扯在一起了。

這最後的短暫時光在若幹年以前的那個春天的黃昏顯得匆忙而又神秘。在整個回憶中,我時常把大頭的死想成一種近似完美的離去——有蝴蝶有女孩有美麗的長辮還有落日前的無限靜默。那個黃昏,我的夥伴至少完成了他由來已久的夙願——他一直暗暗喜歡著林秀秀的辮子,隻是辮子,而且,他親自用雙手觸摸了那兩根他向往著的美麗長辮,那種感覺一定很柔美吧。大頭那年14歲,可我一直覺得他依舊隻有四、五歲的樣子,而且似乎永遠隻有那麼大。他永遠隻是一個善良而又天真的孩子。事隔多年我忽然無比地懷念我的夥伴以及我們在一起的最後時光。死亡降臨之前,我的夥伴履行了他的諾言——而諾言這東西在今天看來顯得多麼蒼白啊。我的夥伴迅速朝目的地跑去,在一間貨倉門口,他把自己大大的腦袋探伸過去,他的樣子有些滑稽,但他的口吻卻鄭重其事並使任何人不能忽視。

大頭衝站在裏麵的他要找的那個人喊,你出來吧!我找你呢。

那個被大頭喊出來的人正是我哥。他用近乎疑惑的目光長時間盯著我的夥伴,他莫名地拿手指了指自己,問是你找我?我的夥伴使勁地點了點頭,他發現另有幾個人同時笑眯眯地看著自己,他大概覺得有些不妥。為了保密起見,他說,你過來吧,我要把東西交給你。

我哥完全被這個大腦袋的半大孩子弄糊塗了,他不想讓其他工友看見自己跟一個半愣不傻的孩子摻和在一起,他沒好氣地說,小鬼你滾遠點,我忙著呢沒工夫跟你玩!正當他準備轉身的時候,我的夥伴急切地說,我真的有東西給你……不信你看這是秀秀姐寫的。我哥顯然被秀秀這個名字給拽住了,他稍微慌張和猶豫了一下,便來到大頭身邊。他一把從大頭的手裏奪過那張揉得皺巴巴的紙條,然後,他用十分嚴厲的口氣對我的夥伴說,你快回去吧!記住,以後再也不準來這裏,否則我就把你送到公安局去,聽見沒有!

大頭一定被我哥那種冷冰冰的樣子嚇壞了,他畢竟還是個孩子,要知道“公安局”是多麼可怕的三個字,他急忙轉身往回跑。他飛快地跑了一陣,回頭見我哥並沒有追上來,這才長長地喘了口氣,在完成了這個神聖的使命之後,我的夥伴感覺到了無比的輕鬆和愜意,盡管他跑得氣喘籲籲。

接下來,我的夥伴並沒有再去包子店,因為他不是一個貪吃的小孩,吃於他毫無意義。夕陽把他的影子拉得又瘦又長,他知道自己應該去什麼地方。當他安靜地坐在屬於我們倆的那根水泥管子裏並盡情暢想著撫摩林秀秀的辮子的情景時,他並不知道自己那是第一次摸到那對美麗的長辮,同時也是最後一次。當然,一切對於我的夥伴來說都是最後的一次,包括此刻他安靜地坐在這裏。

再回過頭來說那個退休的老工人,他是最早來到樹林裏的。春天清晨的林中彌漫著淡薄的霧氣,那時太陽還沒有升起來,老人和往常一樣迎著朝霞向廠子東麵的樹林走去。老人最先聽到的是鳥的叫聲,後來他回憶說那是落在樹頭上的一隻老鴉。老人站在自己平時鍛煉的地方,那是林子深處的一小片空地。當老人屏息斂氣拉開架勢準備練拳的一刻,他無意間發現自己前方的一棵樹上正懸掛著一麵粉紅色的旗,他覺得那顏色紅得像一團火正在樹林中輕輕飄蕩。老人有些疑惑,他用手背使勁揉了揉了自己的眼睛,待他慢慢走上前時才發現那樹上並不是一麵旗,而是吊著一個女人。懸掛在女人脖子和樹之間的是一條紅色紗巾。

我後來回憶,那紅色紗巾正是這個春天裏林秀秀經常係在自己脖際的飾物。就在老人發出驚叫的一瞬間,樹上的那隻老鴉突然呱地一聲淩空飛起,有一瞬間它翼蔽了初升太陽的光輝。

林秀秀的死訊幾乎是跟太陽的光輝一起降臨的。春夜的淒寒使她的身體早已變得冰冷而又僵硬,她身上穿著一件嶄新的粉紅色碎花布棉襖,那是她在春節前為自己親手縫製的,過年的時候她曾穿過幾回,有一次她來我家串門就是穿著那件好看的棉襖。我記得我爸還為此誇過她心靈手巧。後來,她似乎再沒有穿出來,直到她係著紗巾落寞地走進定格她生命的這片樹林的這一天。

有人懷疑林秀秀的死跟我哥有關聯,事發當天公安人員來廠裏了解情況,但到處都是替我哥說好話的人,有關我哥一貫的優良表現再度得到廣泛傳誦並最終為他開脫了一切罪責(對於林秀秀的死,至少他是有責任的)。

我哥的態度很冷靜,一點兒也不像人犯,倒是更符合一個死難者家屬的形象。他的神情看上去多少有些憂傷和落魄,可我估計他是故意做出來給大家看的。他把林秀秀寫給自己的紙條原封不動交給了警察。紙條上麵寫著:今晚我等著你,你要再不來我就死給你看!

警察問那你為什麼不去?

我哥想了想說,白天太累了,回家吃完飯先躺了一會兒,就把這事給忘了,後來我弟弟跑回來拚命喊救人我才醒來。

警察又問你知道她會死嗎?

我哥說以前她也拿死來嚇唬過我,女孩子嘛,我根本沒放在心上,再說我跟她早已經完了……我是不會再去見她的。

什麼時候?

大概……年前吧。

理由?

我覺得她什麼都好,就是有一樣,她太愛黏糊人……我不喜歡女孩這樣。

聽說那個叫大頭的孩子是你撈上來的?

我哥點了點頭。

那天大頭是跟我弟弟在一起玩的,他不小心掉進井裏,我應該去救他。我哥補充說。

警察說你可以走了,有事情我們再隨時找你。

這些若有若無的問答都是我後來才聽到的。我還聽說林秀秀的屍體被送回廠裏,我當時絲毫沒有畏懼,竟偷著跑到她家裏去看了一次。我覺得應該去送送她。

那天她穿著很新的棉襖罩衣,兩根辮子梳得很整齊卻不如先前那樣光亮了。她躺在一張拆下的門板上,顯得異常安靜,像睡著了似的。隻是,我沒有看見她的麵孔,他們說上吊死的人舌頭是伸出來的,很嚇人,所以她的臉拿白布蒙著。

說心裏話,我一直不太相信他們的說法,我始終覺得林秀秀的死跟我哥有很大關係,具體是什麼我也說不清,隻是直覺這樣告訴自己的。我甚至覺得林秀秀死的時候我哥或許就在她身邊,他眼看著她一步步走向生命的盡頭。

事情應該是這樣的(當然這隻是我的一種假設)。在走上絕路之前,她曾苦苦求他能好好待她,隻要他肯對她好,讓她做什麼她也願意,可他毫無憐憫之情。他甚至用愚弄的目光看著她,他說隨你的便吧!想死還不簡單,黃河又沒有蓋被。她徹底絕望了,她撲過去孤注一擲地想拉住他,可他一下子將她推倒在地上。他說你死了那條心吧!我再也不想吃你的包子的……就在他決絕地轉身離去之際,她默默地凝視著他遠去的身影,絕望與悲愴已將她團團圍住,她輕輕地將係在脖子上的紗巾摘下來,紗巾大概是我哥剛跟她好上的時候送給她的,她一直倍加珍愛,隻有到了節日才舍得戴上,可現在對她已經毫無意義了。我哥送給她的信物最終變成了她的殉葬品。所以,她摘得很慢,像從枝頭上摘一朵嬌豔的花兒。她任由眼淚不停地流著,她把紗巾慢慢地係在頭頂的一個樹杈上並挽上死結……

後來,我又記起那天的一個重要細節,大頭是在夜色中呼喊著朝我奔跑而來的,當時究竟發生了怎樣可怕的事情?或者,是什麼把我可憐的夥伴嚇成那樣,他沒命的狂奔著,最終迎接他的卻是一隻吞沒他的黑洞。我一直深感遺憾的事情是,那天我沒有來得及去前麵觀察一下令大頭慌亂狂奔的原因,事情來得太快了,容不得我多想。

這樣想象的時候,我感到背負芒刺。

我的腦子亂極了,實在不敢再往深裏去想。

誰會相信我的直覺呢?況且,警察最終認定林秀秀就是自殺的。她的死隻能被人們說成感情用事,或者說這個女孩太傻了。至於大頭,一個弱智孩子,他的不幸似乎與生俱來,自然不會引起人們太多關注的。他們甚至輕描淡寫地安慰著家屬,這樣也好啊,你們少了拖累。

我又重新孤單一人了。我時常可以在夢中見到大頭,他的樣子一點也沒改變,依舊是大大的腦袋,但他不會說話了,他似乎變成了啞巴。而且,渾身總是濕漉漉的,像是獨自一個人站在永無止境的漂泊大雨中,或者,是從我夢中的大片的黑色向著我遊過來的。有時他會對我淒然地笑一笑,那稍縱即逝的笑容讓人感到絕望。而那一刻,我似乎覺得自己徹悟到了什麼——許多夜晚中,我總試圖看清那些朝我靠近的麵孔,此刻我終於捕捉到了它。我不再感到迷惘了,即便那笑容是淒涼的,可它已頑固地植入我的記憶中了。

很多時候,我覺得大頭就是我丟失已久的弟弟,他們兩個在我夢中有著驚人的相似之處。我們總是彼此無言地相望著,然後,大頭又乖戾地鑽入一隻水泥管裏就再也不肯出來了,任憑我怎麼大聲呼喊。那看似冰冷堅硬的水泥管道,事實上正是弱者的保護傘,是我們的港灣,當我和大頭鑽進其中的時候,它和外界特別是和所有的成人形成了相對可靠的庇護所。隻有在這裏麵,我的夥伴才可以自由自在,我和他之間的友誼才能得到最大限度的保障。

白天在班裏的時候,我還會不可避免地跟羅楊見麵打一下招呼,但那種象征性的東西在兩人之間依舊顯得十分生硬和牽強,我一味地沉浸在失去大頭的哀傷之中——我和她的關係竟變得可有可無了。在那段特殊時期裏,我明白沒有任何一個人可以替代我的親密夥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