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不久我又一味地沉寂在回憶當中,我爸,我媽,我哥,我的姐姐(雖然我還從來不這樣叫過她),我失蹤的弟弟,還有很多張熟悉的麵孔,他們在我的回憶中一團和氣,看上去親切而又單純,他們似乎在我出生以前就先來了,他們站在某個地方耐心地等著我。當我睜開雙眼學會看這個世界的時候,他們就成為了我爸、我媽、我哥、我的姐姐(雖然我從來不這樣叫她)、我的弟弟,還有我最親密的夥伴。
尤其是大頭,仿佛許久以前他就安靜地站在廠外的那片土地上或窄僻的路口,在我的記憶當中,他始終那樣站著,隻為等我而站著。神情莊重,動作簡單,而老天恰恰賜予他所謂的病障,使他打生下來就能執著單一,從始而終。和大頭相比,我們每個人都應該感到羞愧,因為我們天生下來就不能專注地對待任何一個人或一件事情。我們最致命的缺點是敷衍一切。
爸媽生下我們弟兄三人(應該是四個),但他們不會專一地對待我們,如果可能的話,他們還會生下第五個或第六個孩子。有時候我真的在想,爸媽當初生下我們的時候隻是一念之差。換句話說,每一個人來到這個世界上都是多餘的,也是極其可疑的。至少,我們不應該沾沾自喜。
事隔多年,每當靜下心來回想,我就不由地感到陣陣難過襲來,看來一些東西在歲月中留下的痕跡真的很難抹去。時間像一棵始終不斷生長的大樹,而我們隻是順著樹幹往上慢慢爬動著的螞蟻,我們可能永遠也爬不到終點,我們的一生都在徒勞,即便爬到顛峰恐怕麵對的還是更大的空茫。樹卻沒有停止生長,一刻也沒有,它不在乎我們是否能夠到達終點。當我獨自靜坐之時,偶然看見那扇舊時的窗子和一抹晦澀的月光,此時它們正極力框住往事並照亮了我的每一個回憶。
在我跟羅楊的關係被迫中斷期間,隻有大頭是最貼近我內心深處的一個夥伴。大頭對我的執著並不曾因為被別人屢次阻撓和欺侮而改變,相反,他依舊傻傻地鑽進水泥管子裏耐心地等著我。在那些黃昏迫近的短暫時光中,我的夥伴表現出他的忠誠和堅定,那種忠誠和堅定是常人身上很少見的。我狠心地令他失望過幾次,後來我先有些撐不住了,我知道我不能改變他,我隻有改變自己了。
就這樣沒過多久,我又重新跟大頭在一起了。就在我們的友誼進行得十分順利的時候,廠子裏發生了一件事情。事發當天是一個不錯的天氣,空氣中飄蕩著暖春的青草氣味,樹上的葉子都長出來了,嫩綠的顏色在風中招搖。這時節天色便黑得遲了,放學以後可以在外麵遊蕩很長時間。
那天放學後我的夥伴依舊十分執著地等著我,我們見麵後仍像往常那樣鑽在水泥管子裏,我把要溫習的書取出來有一陣沒一陣地看著,默默背誦。大頭這時發現了一雙蝴蝶在外麵時高時低飛舞著,他就歡天喜地地鑽出去追逐它們去了。大頭畢竟是個孩子。大頭對蝴蝶之類的東西所表現出的興趣充分說明他的內心是純淨的,沒有絲毫汙染。那雙蝴蝶在這暖春時節的比翼雙飛使得這個黃昏籠罩上一層朦朧而又浪漫的晶瑩光澤,就像蝴蝶的翅膀那樣閃閃發光。
起先,我還能聽見大頭發出的歡快而幼稚的喊叫,我甚至還能看見他揮舞著兩隻手臂空忙地做出捕捉的動作,蝴蝶在他眼前時高時下飛來飛去,他的聲音肯定是伴隨著腳下的一路追逐和蝴蝶毫無方向的翩翩翻飛而顯得長短不一,漸漸地他的聲音就像蝴蝶一樣從我耳邊輕輕飛走了,而且越飛越遠。
這時我並沒有太在意,事實上我的內心因為外麵的這幅生動的男孩戲蝶圖而放鬆愜意著,我的夥伴對自然和生物的熱愛和所付出的歡快的奔跑都令我心弛神醉。可後來,暮色竟忽然蒼茫起來,天空將暗。我在管子裏接連喊了兩聲大頭,除了耳中響起嗡嗡的回聲,仿佛天地間隻剩下我一個人了。我急忙從裏麵爬出來,並接著喊大頭的名字。依舊沒有回音,惟有風在耳邊噝噝地叫著,像是要驅趕我這惟一的阻礙物,又像是提醒我黑暗即將來臨,或者,似乎要告訴地上的人們黑暗會把一切可怕的東西帶來。
太陽早已經落到天的那一邊,留下的隻是一片薄薄的鐵鏽紅,遠在西邊的一排排房子和樹林在那種顏色裏靜穆著,如同黑壓壓的人群站在廣場中等待一次莊嚴的審判。我忽然覺得一種近似於激靈的蒼涼感洗劫著我單薄的軀體,強烈得讓人無發自抑。
我的夥伴大頭在片刻的消失後又突然出現了,他再度出現的時候天色已完全黑沉了,我隱隱約約看見有一隻黑色的影子朝我這邊飄來。其實,我起初並沒有看見什麼,我的目光是被一種聲音牽引過去的。那種聲音簡直讓人汗毛倒豎,比方說聲音如果是直線性的,而此刻它完全喪失了這種良好的線性,如果非要比喻的話,我覺得它像劇烈的心電波,峰和穀之間簡直一落千丈。
大頭跑得太快了,快得以至於跟飄動物相似。而我的確被這種尖銳而戰栗的聲音嚇壞了,我從水泥管裏鑽出來時,依稀看見那個快速向我飄來的影子。它像是被什麼東西緊緊追趕著而慌不擇途。
我接連喊了幾聲大頭,沒有人回答我。大頭踉蹌著朝我這邊撲過來。我估計他一定是遭受了某種巨大的驚嚇。大頭距離我至少還有二十米,但我能強烈地感覺到他的身體正在劇烈地發抖,患了瘧疾或瘟疫似的一刻也不能停歇。我看不清他的臉麵,我隻是強烈地感覺到大頭的嘴唇抽搐著,他所有的牙齒都打架似的相互碰撞起來。
大頭是我,你不要害怕大頭,你看到我了嗎?我就在這兒。
大頭的喊叫聲減緩了一些,但粗劣的喘息依舊清晰,而我始終弄不明白他在狂亂地叫喊什麼。由於極度的恐懼,連他自己也不知道在叫喊些什麼。大約恐怖的情景使他喪失了語言,或者,使語言喪失了最基本的形狀。
……可怕的事情就在一刹那之間發生了。
在以後的許多時光中,隻要想起這件事情,我都無法讓自己的內心平和下來。我永遠不能原諒我自己。有關時間的倉促感在那特定的一秒鍾將我敲得粉碎。我最忠實的夥伴在時間和厄運聯手製造的迷霧中忽然消失在我麵前,消失在晚霞落盡的時候,也永永遠遠地消失在這個世界麵前。但那時,時間的河流始終流淌有聲,但那些聲音隻意味著殘酷和決絕。時間讓人在現實麵前變得蒼白無力。我們束手就擒。
當時,我並不知道大頭究竟碰到了什麼,但我立刻警覺起來,我猜想有一種可怕的東西正隱藏在前麵的某個地方,大頭在追逐美麗的蝴蝶的時候恰好看到了它。其實,一切容不得我思考,我並不比大頭好多少,我早被他歇斯底裏的一路喊叫怔住了。我仿佛也被傳染上了。而快速降臨的黑暗使隱藏著的恐懼變得巨大無邊並且亦步亦趨地朝我們逼近。我聽到遠處傳來聲音,高亢而又嘹亮。我知道它來自我爸。而此刻,我是多麼討厭那種單調的號聲。
天地完全縫合的那一瞬間,我覺得麵前的景象突然停止跳動了,一切都仿佛被時間的大手輕輕地擦去了。我至少愣了十幾秒,我幾乎忘了正朝我奔馳而來的夥伴的存在。事實上,大頭已經消失在我眼前,就像他有意似的躲進這無邊的黑色中去了。他和他的喊叫聲一下子都沒有了。與此同時,我聽到了另一種聲響,沉悶而且悠長。這種聲音使我想起一團重物從六樓的垃圾通道直落向地麵。這聲音在以後的時光中同樣讓人不寒而栗。
接下來驚慌失措的是我。我幾乎喊破了喉嚨。我充血的沙啞聲音在夜色中久久回蕩。我平趴在那眼棄井前,盡可能把頭伸進井口,裏麵深不可測。我衝著井裏呼喊大頭的名字,井中一片死寂,除了我戰栗的聲音繞著井的內壁發出嗡嗡的回聲以外。
那時候月亮好像剛剛從雲縫裏擠出半撇陰險的亮光,井中的水麵上就浮現出靜定的銀色月光。我覺得水麵上的月光詭秘而且險惡,它貪婪地吞噬了我的夥伴,此刻卻佯裝平靜無痕。
我依舊朝下麵狂喊著大頭大頭大頭大頭大頭……你在哪裏啊大頭?我的眼淚無聲無息地滾落下來,井麵上似乎有了些微的漪紋。淚水實在微不足道,它無法喚醒沉於水中的夥伴。
之後,我一路哭喊著朝廠子裏飛奔而去。
那個晚上對於我來說是一次莫大的懲罰和打擊。當大頭一家和鄰居們打著手電筒、拎著長長的木杆和繩子趕到現場進行打撈的時候,我早已呆若木雞。大頭的媽媽,那個一直以來讓我十分厭惡的女人在整個過程中居然自始至終都在嚎啕大哭,她的尖銳的哭聲令這個可怕的夜晚有了某種實質性的悲痛力量。在這之前,我一直以為這個女人根本不在乎她的傻兒子大頭,看來,我的估計是錯誤的。誰不心疼自己的孩子啊。
人們七手八腳地忙亂著,我哥居然也不請自來了,他在看到我的那一刻,表情異常陰冷,他惡毒的目光仿佛在告訴我,這下你完蛋了!你死定了!這種時候,我似乎並不害怕什麼,我隻是盼望他們能把我的夥伴從井裏搭救上來,隻要他能活著出來,就是立刻把我投進井裏我也毫不猶豫,絕無怨言。起先我哥的參與引起了大頭一家的不滿,不過,他所表現出的勇敢和強烈地責任感很快就說服了他們。我哥說,就是上刀山下火海我也得去,我有這個責任。於是,在大夥的幫助下,我哥腰上係好了繩子,然後在手電光的照射下他順著井壁爬了下去。那時,我對我哥似乎並不怨恨了,相反,卻有了一些感激,因為他畢竟肯去搭救我的夥伴。
半個多鍾頭後,大頭終於被人們用繩子拽了上來。大頭渾身水光四射,他像一條很大的魚,看上去跟睡著了似的。我想擠進去再多看一眼大頭,可是,大頭的媽媽正歇斯底裏地撲在他泛著銀白色水光身體上哭天喊地,大頭的爸爸此時也蹲在兒子的身旁,他沒有哭出聲音來,但我能感覺到他的淚水已經婆娑不止了。
我哥這時也從井裏爬出來,他在人們的手電光的照耀下,他也如同一條剛竄出水麵的大魚,但他是鮮活的,他也沒有睡著,渾身上下都閃爍著晶瑩的光芒。我哥徑自朝我走過來,他已經冷得瑟瑟發抖了,可他穿過人群的時候裝依舊裝作若無其事。他朝我走來時,我的內心充滿了感激。我哥在我麵前站住,他半天也不說一句話,他的身體激烈地抖動,接著,他在我麵前連續打了四個噴嚏。我的臉上頓時蒙上了一層水。我哥猛地揮手給了我兩個大耳光。他惡狠狠地瞪著我,這回有你的好果子吃!在我的耳朵發生鳴叫的時候,我哥掉頭走了,把我一個人撇下原地。我多麼希望他能把我也帶走,哪怕是用繩子捆綁回去也行。我聽見他從我身邊走過時褲腿和鞋裏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響。這些聲音和耳光的脆響讓我長時間不能自拔。
人們陸續離開了,好像一場演出或電影結束了那樣,我傻傻地站在原地,大腦仿佛也積了水,地上殘留下一些水跡,風又開始在耳邊嘶吼咆哮。有幾次大頭媽陰狠著試圖向我撲來,被一些人擋住了。但她一直遠遠地喊叫,張大嘴想要吃人的樣子。小狗日的你賠我的大頭啊!你這個掃帚星!賠我苦命的大頭啊……看來人們說得不全對,這個女人還是有良心的,至少她還在為兒子的死憤怒。而我忽然又想起我弟弟丟的那天,母親好像沒有這種痛苦的表情。
大頭撇下我走了,我一下子覺得自己變成了一個孤兒,孤苦伶仃,無依無靠。而且,我在他們眼裏是個掃帚星,是罪魁禍首,被視為一切不祥的征兆。那以後,他們對我采取了更堅決有力的冷漠和防備,隻要看到我出現,人們會避而遠之,表情生硬,目光刀子一樣鋒銳。尤其是,絕對不允許我靠近他們的小孩,如果那樣,我堅信他們會毫不客氣地跟我玩命。有時我甚至覺得自己是個另類,是他們以外的一種,形式上等同於“階級敵人”。
蝴蝶終歸是要從春天的鮮花裏飛走的。後來,我就這樣一遍又一遍告訴自己,我的夥伴隻是跟隨那雙蝴蝶一起飛到另外一個世界中去了。在那裏,我的小夥伴正像西方神話中的潔白的小天使一樣自由飛翔無憂無慮……
21.死謎
一切似乎都在翌日清晨變得更加複雜起來。那天晚上我幾乎徹夜未眠,大頭溺水的事實來得太突然了。在我回家之前,我哥已經向我爸詳細地彙報了有關當晚我和大頭的事情,當然,他主要是大肆宣傳他舍己救人的英勇事跡。他肯定還會填油加醋並把大頭的死因歸咎於我,目的在於充分說明他的果敢和偉大,同時也說明我的罪大惡極。
我終歸要回家的。這個晚上我得到了應有的懲罰——我爸讓我哥拿來堅硬的搓板命令我老老實實跪在上麵,當然,在跪之前我先美美地吃了我爸朝我臀部踹來的致命一腳——之後我才趔趄著並穩穩當當地跪倒在那塊搓板上——我的兩隻手還得高高地托舉著半臉盆洗腳水(是我爸和我哥剛洗完腳剩下的,他們沒有讓我洗腳)。搓板很硬。我的腿有些木了。我知道自己罪有應得,可這一切跟我的夥伴所遭受的劫難相比又算得了什麼呢?如果這樣可以挽留住大頭,我寧願長跪不起,我甚至願意喝下盆裏的髒水,隻要能夠讓大頭再回到我的身邊。可我知道,一切妄想都已無濟於事了。
在晨曦悄然浮動的時候,另外一件事情正以火車那樣的速度轟鳴著朝我們的生活疾駛而來。
當那些有晨練習慣的老人們一早爬起來慢悠悠來到廠外的一片樹林裏開始打太極拳或散步時,他們並不知道將要看到什麼。在那片廠子和郊區接壤的樹林裏楊樹和柳樹混雜著,林子中有一條彎彎曲曲的小路,廠裏特意在裏麵修了幾處水泥凳子,供鍛煉者在此休憩。這片樹林在我更小一點的時候,也是我的樂園,那時候我經常坐在裏麵背功課或捉一些螞蚱蜻蜓之類的活物。後來我就不怎麼去了,因為林子中時不時有一幫小阿飛在裏麵聚集鬥毆,樹林成了陰暗的角落,我不是什麼好孩子,但我至少不想去做阿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