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9章 青篇(1 / 3)

20.蝴蝶飛走了

有一陣我忽然不想同任何人多說一句話了,我似乎對語言失去了最基本的駕馭能力,分明到嘴邊的話就是說不出來,話語的本能衝動隻停留在喉嚨間。有時候分明感覺到喉頭似乎微動著,但嘴根本就沒有張開,不發出任何聲音。語言被封閉在內心,仿佛擔心一出嘴就會化了似的。所以,那段時間我整天低著頭,遇見什麼人總想躲得越遠越好,害怕別人問這問那。

不說話有不說話的好處。一開始,我主觀上抵觸著跟別人交談,但內心深處卻又為此感到十分難過。對於別人的言談我多數采用點頭或搖頭的方式,而且隨著時間的推移,我漸漸迷戀上了這種方式。一切好像變得簡單起來,再也不必浪費口舌。紛擾的生活在我那時看來隻是一群蒼蠅從眼前飛過來又飛過去,我不理這些就是了,我的內心漸漸變得澄澈起來。拒絕表達成為那時我跟生活抗衡的惟一的方式,因為我還沒有足夠的勇氣選擇絕食、自殺或謀殺,我就是不想說話,因為沒有一個人願意聽我說。說和不說是一樣的,我選擇沉默是對我自己的尊重,因為根本沒有人尊重我的意願,哪怕是一次次苦苦的哀求。

我又開始到處遊蕩我行我素,對任何事情都漠不關心。別人都覺得我有點怪,連我爸也常常罵我是啞巴聾子。他們都認為我精神受了刺激,有點神誌不清。他們還說小小年紀不學好,戀愛是好談的嗎?我不知道他們想表達什麼,這是哪跟哪的事。即使每一個人當著麵罵我是啞巴聾子傻子瘋子神經病,我也決不還嘴,我隻是木訥地點頭,我倒覺得自己真的越來越像他們罵的那樣了——活像個榆木疙瘩。於是,人們開始寬容地對待一個他們認為已經啞了聾了傻了瘋了神經了的年輕人。

世上的事情原本就是這麼有意思。

我不得不提到一個叫大頭的小男孩,很多時候我都想,他就像是老天爺賞賜給我的夥伴。其實,大頭隻比我小四歲,因為從小腦子有病,他一直沒有念過書。像大頭這樣的人,從娘胎裏一出來就使一切變得複雜或簡單起來,不用上學,整天待在家裏或任由自己四處走動。做爸媽的每一天都愁眉苦臉的,可時間一長,也就順其自然了,就算是把人活活愁死也沒有半點用處。大頭的爸爸就把工夫用在夜裏用在他媽的身上,果然工夫不負有心人,不久又生下一個男孩,大頭就有了一個弟弟。他的弟弟是個很正常的孩子,看起來似乎跟大頭沒有任何血緣關係,猴子一樣又聰明又活潑,很討人喜歡,完全不像大頭那樣愣愣傻傻混混沌沌的樣子。自打有了這個弟弟,大頭徹底被家人淡忘了,他愛幹什麼就幹什麼,他想在什麼地方待上半天就在什麼地方待上半天,發呆也行,打盹也行,好在大頭的腦子還沒有完完全全壞掉,至少,他還能走回自己的家。

那時,我和大頭經常並排坐在廠區外麵的一根水泥管子裏。在那種像洞子一樣的冰冷的空間裏,我們仿佛又回到了最原始的地方,回到了祖先那裏,彼此可以促膝長談,親密無間,世界在兩個尚未成年的男孩麵前突然封閉起來並且變得單純而友善。

那種感覺真是太好了,甚至在成年以後我還時常追憶那些快樂時光,追憶我和大頭遠遠地躲在水泥管中的自由生活。那些水泥管就堆放在一片空地上,有幾十根之多,它們彼此似乎毫無理由地靠摞在一起,仿佛是壓住孫行者的五指山或飛來峰。放學以後,我就背著書包準時來到這裏,然後蛇一樣鑽進環形水泥管裏。這是一根居中的管子,位置恰到好處,裏麵事先已經鋪墊上一層厚厚的柴草和紙片,躺在裏麵很舒服,通過前後的管口可以了望外部的世界。人大聲喊叫的時候,管子裏發出嗡嗡的聲響,好像人已脫離了地球而進入到宇宙空間站一樣,完全生活在另一個空間裏。每天我都會來這裏獨自一個人待上一陣,躺在裏麵盡情地休憩或浮想往事,每每感覺到這個世界隻有在這一時刻才變得寧靜下來,人的心髒秒針一樣跳動不停,夕陽在遠處的天邊一下一下降臨著,傍晚的時光靜默在霞光輝映和和風徐緩之間。人的心變得純淨如水。如果可以的話,我願意自己永遠生活在這根水泥管裏,哪裏也不想去。

這時,我眼中的霞光被突然遮住了,連風的聲音也倏忽小了。一隻大大的腦袋從西麵突兀地伸進管子裏,隻是伸進一個腦袋,然後外麵的人長時間謹慎地觀望著我。而我根本看不清那張臉,隻是一個黑色的剪影停留在管口處。太陽光從腦袋的周圍擠射進來,我看到那人的兩隻耳朵在光圈裏出奇地猩紅著並且閃閃發亮。說心裏話,我從來沒有見過那麼紅亮的一對耳朵,我忍不住笑出聲來。

孤獨的人是可恥的。有時候孤獨者也需要聯盟。現在,兩個孤獨的小家夥裝模作樣地鑽進水泥管中,以為這裏就是世外桃園,從此可以無憂無慮了。

打那之後,每當我放學來到這裏,大頭早都坐在管子裏靜靜地等著我來。有時大頭會從家裏弄來一隻蘋果、兩片餅幹或一把水果糖,我也會找到一兩顆水晶玻璃珠子送給他。我們彼此期待,心照不宣。在這根環形管中,我和大頭就像一家人,我們親如兄弟,相互沉默少言,我們那樣簡單而自足地躺在裏麵,看夕陽一次次將天空染紅,看天空一次次在我們眼前昏沉,然後在圓形的昏暗中聆聽似在嗚咽的風聲。在這裏根本不需要任何言語。

那是一種成年人永遠也無法理解的幸福時光。

我和大頭在水泥管中建立了深厚的友誼,這份友誼對於那時的我尤其顯得彌足珍貴,我幾乎快要忘記所有不快樂的事情了,甚至於我覺得自己的逃避終於取得了實質性成果。

在這冰冷的水泥管裏(它們看似冰冷,卻是可以忽略的,甚至讓我們感到溫暖而自足),我漸漸對語言恢複了基本的信心,我畢竟和大頭是有所區別的。特別是在這種時候,我又有了交流的欲望,我要把我的真實感受告訴給大頭,我要讓他知道他的出現對我有多重要。

剛開始的時候,我的傾訴一定是慌亂而又缺乏邏輯的,因為我根本不知道該怎麼對大頭講述過去的一切。好在大頭絕對是個忠實的聽眾,他從來不打斷我的話,而且,態度非常謙遜,大多數時間他連眼睛也不眨一下,隻是癡癡地看著我,臉上有一種茫然無知的快樂。

有一次我衝大頭說起了她,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麼做,為什麼會把這些告訴給一個腦子並不好的孩子。我說是自己連累了她,如果不是因為我,我哥他們就不會那樣對待她了,我們現在雖然還在一個教室裏上課,可是我們形同陌路,我再也不敢跟她說話了,我經常有意躲著她,我怕再發生那樣的事情。我正動情地往下說著,大頭卻輕輕地將手摸在我的臉上,他一遍又一遍地摸著,後來,我看見他的兩隻手上濕濕的。那一刻,我堅信大頭是一個心底非常善良的孩子,他並不像別人說的一無是處,相反,他對這個世界的感受比任何人都要深刻,這跟智商並沒有太大關係。智商太高的人有時恰恰讓人感到懼怕。

在我向大頭表達自己的內心感受的同時,我依舊保持著同外界的隔閡,假如這世上永遠沒有第二個人願意像大頭那樣靠近我,我也會感到知足和快樂的,因為我畢竟有了大頭這樣一個難得的夥伴,雖然我們在年齡上存在一定差異,更重要的是,大頭畢竟不是一個正常的孩子,他的智力大概還停留在三五歲之間。這不是他的錯誤,他是個無辜者,盡管人們都認為他是個傻子給家裏帶來了不必要的煩惱,可我還是願意和他在一起,他讓我感到寬慰,至少讓我覺得這個世界還有一個可以去的地方。

有一天因為老師拖堂,放學時天已經黑了,我本來不打算再去那邊,可等我回到家吃完飯正在廚房裏洗涮鍋碗(該死的藍丫跑了以後這活就落到我頭上),卻兀自聽到外邊傳來的大頭他媽呼喊大頭的聲音,我這才想起來,大頭還在那根水泥管裏待著呢。於是,我急忙扔下手裏的活一路小跑著朝廠外的那片空地去了。果然,大頭還在裏麵,他竟呼呼地睡得正甜,像個繈褓中嬰幼兒似的。當我不無愧疚地把他喚醒的時候,他看著我,說天還沒亮啊!我哭笑不得。我說大頭咱們回家吧。他這才伸著懶腰說,我肚子都餓了。回來的時候,我們彼此拉著手。大頭的手又胖又潮,拉著他我很快就感到了溫暖。

這個小家夥的快樂總是來得飛快,他一路跑跳著,顯得無憂無慮,逍遙自在,往往引起我的羨慕和歎息。這就是他的福氣,從另一個角度看,老天對他又是公平的,他們奪去了他的健康和聰慧,卻又把一顆容易快樂起來的心給了他。比起他來,我覺得自己真的有毛病,我為什麼在乎那麼許多呢?我為什麼不能讓自己自由自在輕輕鬆鬆呢?這大概就是老天故意要捉弄像我們這樣的人吧。我們健康但我們憂鬱。

我一直把大頭送回家。在分手的時候,大頭忽然好像想起了什麼,他把右手的小拇指伸出來彎成一個鉤子。我立刻明白了,也連忙將自己的手指也像他那樣伸過去,並和他的鉤在一起。我覺得自己應該給他一個承諾。這時,大頭媽正好從外麵回來,這個女人毫不客氣地衝上來,一把將大頭從我身邊硬拽過去。我被她撞了個趔趄。她的巴掌早就密如雨點拍打在大頭的屁股上,還好,這個女人並不蠢,她至少知道不能打孩子的頭。大頭在他媽的拍打與咒罵中快樂絲毫沒有減少,相反,他還一個勁扭過頭衝我憨笑著,好像他媽打得一點都不疼。可我覺得疼。

我可憐的夥伴就是這樣被他媽拽回家去的。看到這種情景,我心裏突然就不好受起來,和大頭相比,他媽至少還是管他的,盡管這個女人顯得生硬而又蠻橫,一點也不讓人舒服,甚至是怒氣衝衝的,但這對於大頭來說卻是最好的方式。有時我甚至在想,大頭對於疼痛的感覺也很遲鈍吧。這樣的想法又讓我陷入某種擔憂。人和人之間的關係真是微妙之極,跟大頭短短的一段時間接觸,竟讓我有越陷越深的感覺,甚而至於有點不能自拔。大頭在我心目中已然成為一個我親生的弟弟,我沒有把他當作外人。事實上我曾有過一個弟弟的,隻是他至今去向不明。我總能記起他可愛的模樣,他的一雙小手總在眼前晃來晃去。還有,他淡淡的尿臊味時常在我的回憶中縈繞不絕。恰恰是大頭的出現讓我再度回想起我那丟失已久的弟弟來了。想到這些,我就覺得自己永遠也不能原諒大人們的一些事情,包括我爸媽他們。

大頭有一次為捍衛我們的二人共同的空間付出了血的代價。我更願意這樣去思考問題,因為如果不是為等我,他是不會受到這份傷害的。當一夥小二流子試圖強占我和大頭的水泥管時,我的夥伴表現出了他驚人的勇敢和忠誠。他們衝管口叫囂著,傻子你快給老子滾出來!大頭木木地看著他們,同時有幾張半拉臉出現在管口,由於背光,大頭並看不清他們凶巴巴的樣子。大頭把自己的兩隻耳朵用手捂住,他示意他們不要大喊大叫。

大頭說,你們把我吵死了!

他們可沒有工夫跟大頭耗下去,硬說這是他們的地盤。傻子你再不出來我們就要給你點顏色看看!大頭並不知道什麼叫“顏色”,就衝外麵笑著說,你們的臉黑,我什麼也看不見。那些家夥的忍耐到了極限,他們從外麵找來磚頭或木棍使勁砸擊水泥管,聲音大得震天響,可大頭死活也不肯出來,他隻是用手緊緊地捂著耳朵蜷縮在裏麵,嘴裏還一直嘮叨著,不聽不聽黃狗念經……

後來,那些家夥就順著管子爬進來,又死死拽著大頭的兩隻耳朵把大頭硬是揪了出去。可是,等他們剛剛準備要好好收拾一下大頭,一不留神大頭又迅速地鑽進管子裏去了。他們簡直快被大頭給氣傻了。再後來,他們果然惱羞成怒,他們輪番騎在大頭的身上,讓他在地上爬來爬去,有一個小矮個還專門跟在後麵,手裏捏著一根棍子,不停地像趕驢似的敲打著他。我的夥伴並沒有因此而放棄守護我們的水泥管,他乘機將一個家夥從他的背上給掀翻在地,然後又爬進管子裏。

大頭這回可闖了禍,因為那個從他身上摔下來的,是這一夥小流氓的頭頭,當眾出醜使他餓狗似的撲向了大頭。

我見到大頭的時候,他的鼻子嘴角都在流血,一隻眼睛像熊貓那樣烏黑著,原本大大的腦袋上又鼓起三四個血苞,衣服髒爛不堪。即便這樣,他也沒有離開那根水泥管子,他像一隻髒兮兮的耗子躲在裏麵,當我出現的那一刻,他居然還露出了憨憨的笑容,隻是那笑似乎很牽強,讓人心裏難以忍受。

那天依舊是我送大頭回家的,我不忍心讓他就這麼回去。我誠心誠意地向他爸媽表示歉意,我說這都怪我,是我沒有照顧好他。那時,大頭的弟弟已經放學回來了,他正在纏著他爸做某種孩子的遊戲,那個男人對大頭的傷勢絲毫不放在心上,他的目光像是在打量一個不知從什麼地方來的小叫花子。過了好一陣他才輕描淡寫地說,讓人打死活該!誰讓你整天到處亂跑。而那個令我厭惡的女人卻把這一切沒頭沒尾地全都歸咎在我的身上。

她說,真是要命啊,他是個傻子,難道你也是傻子嗎?你這麼大一個人為什麼整天和他纏在一起呢?我看你他媽的腦子裏一定是進水了吧!你腦子讓屎糊住了!

我一時被大頭的爸媽給弄糊塗了,也許他們罵得對。我真是活該!

那以後我又不得不提醒自己:這個世界上我就是我,我就是一個孤兒,沒有兄弟姐妹,我媽不要我們了,我爸罵我是啞巴聾子,我哥夥同那些人把一個朋友從我的生活中硬是給趕走了,藍丫跟著該死的四孬一去不見蹤影,鄰居們時常用白眼冷覷我們,甚至於我連大頭這樣的朋友都不配有的。

我除了會給別人帶來傷害之外,我還能做些什麼呢?

毫無疑問,來自身體中無可抗拒的孤獨迫使我再次麵對自己。在別人沉沉入夢的時刻,我覺得自己依然清醒如晝,並且神態莊嚴。在濃重的黑色中,我借助穿過門窗透射在房裏的冷寂月光一遍遍打量自己的近乎裸露的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