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8章 綠篇(2)(1 / 3)

18.迷茫

她似乎已經把自己從家事的苦惱中一點一點解脫了出來。這個女孩比我想象中要堅強得多,她對既成的事實所表現出來的鎮定和堅忍在當時幾乎令我吃驚。

我打一開始就低估她了。她看起來除了身體略顯清瘦一些之外,一切都不曾在她的臉上顯現,她依舊是那麼健康地出現在教室裏出現在我們的眼前,笑容雖不多,但也絕不刻意板起麵孔。最先,一些有著麻雀一樣伶俐的嘴的女生總在下麵嘁嘁喳喳,可羅楊從不搭訕,時間一長,她們自然覺得沒趣,也便說得少了。我覺得羅楊對學習有著天生的執著,隻要翻開書本,她整個人就會立刻投入其中了,不為外界所動。

我很少在羅楊麵前主動提及她爸的事,就好像發生的一切我都不知道,我覺得這是我對她的尊重。我一直以為自己這樣做是正確的,是對她默默的理解和憫恤,因為我覺得這個世界上善於搬弄是非的嘴巴太多了,根本就輪不著我來說三道四。

在教室裏我們很少說話,偶爾隻是彼此看一眼,多數的時候是我在看她,而她是低著頭看書,一旦我的注視被她發現,她就淡淡地衝我笑一下,隨即就埋下頭來。我當時覺得這就足夠了。到了晚上,躺在床上我會把白天她在我眼中的樣子仔仔細細溫習一遍,回想她仿佛是一件最能使自己得到寬慰的事情。另一方麵,我的身體越來越令我惶恐,有時候我覺得身體仿佛對我這個人有所不滿,它們暗地裏蠢蠢欲動著,使我無法跟白天的那個自己聯係在一起。

身體潛在的欲望使我總是感到莫名的迷亂,我企圖在黑夜裏實現我跟她的朝夕相處,但一些可怕的情形總是把我從美夢裏喚醒——似乎有無數個聲音在遙遠的地方喊著我的名字,可我時常處於欲醒未醒的邊界,一旦掙脫夢境回到現實的黑暗中,我才發現身體的荒唐和內心深處的羞恥。我開始痛恨夜晚裏的每一個不正常的自己,那不是我,或者不是我的身體,它更像是一個十足的惡魔,它把原本在白天不屬於我的東西在黑夜中強加給我並扭曲呈現出來——讓我自己嚇唬自己。

可是,不久以後我便發覺了她開始對我漸漸疏遠,她不再對我露出微笑,甚至明明是看見我了,卻故意把頭低下或轉開。我一時弄不明白自己在什麼地方讓她感到不自在了。於是,我對她的態度越發變得謹慎和靦腆了,我發現我愈是注意她她就愈是不理睬我。這個時候,我開始懷疑自己,我想一定是在什麼地方得罪了她,否則,她不該這樣對待我。我甚至懷疑,難道她也感到了我在夜晚身體所出現的可恥的變化?

這種情形持續了好一陣,我們似乎彼此都在有意疏遠著對方,我不敢再去接近她,至少,我不讓自己刻意地去注意她,這樣做的時候我的心情無比矛盾,它幾乎影響了我正常的生活和學習。那段時間我經常失眠,萎靡不振,睡覺前發誓不再去想她和跟她有關的事情,可隻要閉上眼睛,滿腦子都是她憂悒的眼神。

我哥的睡眠卻很好,經常做夢,牙齒嗑得響亮無比。他在夢中常說一些十分清晰的囈話,而且總是伴隨著令人恐怖的笑聲,仿佛忍俊不禁的。我哥自從成為全廠的典型人物以後,白天他在廠裏勤快得無可挑剔,好像這個廠裏隻有他是惟一肯賣力氣幹活的人。反正,隻要有那種急難險重的活他都會迎刃而上大顯身手。當時他還不到20歲,身體並不是十分強壯,我覺得他就是善於充大瓣蒜,給人一種這個廠離開他大家就像是要去喝西北風餓肚皮的感覺。

這個春天少有的一個晴朗的早晨,羅楊出乎意料地來找我了,因為這是個星期天,我還賴在床上睡懶覺呢。我那精力充沛的哥哥已先於我們起來了,他現在的生活非常有規律,顯示出工人階級的旺盛精力和有規有矩,他早上養成了在廠子裏漫跑的習慣,鍛煉完身體他還會去包子店吃早點,我不知道他跟林秀秀的關係進展如何,隻是那個女孩很長時間都沒有在我家裏出現過。

我哥進來拽了一下我的被子,他用一種家長式的口吻對我說,你還賴著不起!我懶得理他,翻個身繼續蒙頭裝睡。他這才趴在我耳邊說,你同學找你!還不起?我依舊眯著眼,我覺得他也許隻是想騙我起床。

過了一會兒,我哥陰陽怪氣地說,你怎麼能跟這種人來往呢?她爸可是被判過刑的!他刻意將“這種人”和“判刑”這些詞說得強調高亢且異常嚴重,我明白他的意圖。

我這才一骨碌爬起來,與此同時我也想到是誰來找我了。我慌慌張張套上衣服,來不及收拾自己的蓬頭垢麵的樣子就跑了出去,門外果然是她。我驚喜而又尷尬地對她說羅楊你稍微等我一下,我馬上就出來。我回到房裏隨隨便便漱了漱口抹了把臉,等我再次出門的時候,我哥卻一把將我拽住了,我發現他的樣子很嚴肅,甚至有點讓人害怕。

我哥口氣堅定地說,你最好聽我的讓她趕快回家去,而且以後再也不要上我們家來!

一時我竟被他的話給唬住了,我至少在他的臉上反複瞅了十幾秒,我忽然覺得站在我麵前的人對於我來說異常陌生了,當我明顯地感覺到他並非是在勸我,而是在很生硬地命令我時,我的火氣猛地一下就竄上來,我用力將他的手甩開了。

你還是管好你自己的事,我的事輪不著你來管!

我哥並沒有被我的倔強給怔住,相反,他突然變得溫和起來,這種在他年少的臉龐上所凸現出來的一團和氣與沉穩使得我渾身一陣發怵,在我的記憶裏,他自從回到這個家還是第一次主動地跟我說話,而且是以他的方式來告訴我該怎麼做。

我這可都是為你好,你想一想,像她這樣的女孩別人躲都躲不及,你怎麼還能和她來往呢?再說,萬一讓爸知道了……

後麵的話他當然不說,我知道他想讓我好自為之。

我掉頭忿忿地撇開他走了出去,我依稀聽到他還在說,你會後悔的。我知道他在警告我。這就是我哥的所為,我還一直以為他從此再也不用張嘴說話了,其實,我完全低估了這個陰險的家夥,他之所以保持了很長一段時間的沉默,是因為他在那段時間裏喪失了話語權,一個聰明人說還是不說往往取決於他對時機的有力把握,我哥沉默著隻是在尋找發言的最佳時機,他大概不想永遠做沉默的大多數。現在,他終於尋找到了時機,並重新獲得了這個說話的資格,所以,他不必要再沉默下去,他需要表達,這才是他的個性。

而我也決不示弱,我在離開前也拋給他當頭一擊。

你以為自己是什麼好東西嗎!也不撒泡尿照一照!

我哥當時的臉色一定難看極了,他萬萬沒有想到自己苦心經營的一次表達落得如此下場,最為致命的是在他看來我十分凶猛地揭開了他過去的傷疤,他原以為以他現在的作為和在帶給我爸乃至全家的榮耀足以輕而易舉地威懾住我的,而事與願違,我非但沒有把他的話當回事,還幾乎有效地粉碎了他的一切。

我哥在我和羅楊離去後很長一段時間都難以平靜下來,他甚至變得惱羞成怒,以至於我爸跟他說話的時候他依舊心神不寧。不過,他很快就使自己裝作若無其事,在為我爸準備好午飯並看著我爸開始吃飯的時候,他才顯得心事忡忡的樣子。我哥終於尋找到另一個適合表達的時機,那時,我爸正好問起我,他說都什麼時候了你弟怎麼還在睡懶覺呢,快把他弄起來!我哥裝模作樣地歎息了一聲,我爸並沒有注意到這個細節,他隻是連續扒拉著碗裏的飯。我哥並不為我爸的粗心感到失落,相反,他覺得時機終於成熟了。於是,他鄭重其事地打斷了我爸看起來不錯的食欲,我哥支支吾吾地說,他很早就被一個女同學叫走了……那個女生好像就是羅廠長的女兒。

我爸不錯的食欲終於被遏止住了,在他抬起頭的時候,我哥正看著他,我哥的眼神使他有種失職感。我爸的臉立刻陰沉下來。我哥接著表達了他的另一層意思,這時候話語權又回歸到他的身上,他完全可以自由表達,毫無障礙。他說那個女生老纏著弟弟,我擔心這會影響他的學習成績,他現在首要的任務是好好學習,我覺得我們家將來應該有一個人能出人頭地!我哥的這番話一說出口,立刻被我爸認可了。片刻間,我爸竟忘了父子有別,他以革命同誌樣的口氣讚同了我哥的意見,他幾乎動情地抓住了我哥的一隻手,你說的真是太對了!我和你的看法完全是一致的。我哥頓時眉飛色舞,話語權的及時歸屬使他沾沾自喜,盡興的表達讓他感到由衷地快活。所以,接下來他以一個智囊的身份說,我們再也不能任其發展下去,要當機立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