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8章 綠篇(2)(3 / 3)

這一天一定是我家最不同尋常的一天,熱鬧,紛擾,嘈雜,到處充滿了節日的味道,又有點像秩序混亂的農貿集市。可惜,我沒有親眼目睹家中的一切,因為當我和羅楊雙雙返回廠子的時候,他們已經按預先設計好的方案站在廠門前恭候著我們了,那種陣勢讓人覺得恍然如夢。

我和羅楊被我哥他們一夥人圍困在當中。那時天色已黑盡,廠子門前的一對路燈露出蒼黃的麵孔開始履行它的職責。昏黃的燈光拉長了我和羅楊影子,站在我們身邊的每一個人包括我哥的麵孔都被燈光打磨得光怪陸離,我們和他們彼此相對卻形同陌路。片刻的相持之後,我哥跳梁小醜一般露出了他的真實麵孔,他雙手叉腰,不知他為什麼會選擇這種姿勢的站立,這使他的腰身顯露出某種不忍卒睹的矯情。就在傍晚來臨之前,我哥請他的這幫工人兄弟到包子店裏美餐了一頓,所以,當這些伸著懶腰、打著飽嗝的人們矗立在我們麵前時,我感到前所為有的饑餓感正陣陣襲來,好像他們每一個人衝我吹一口氣我就會立刻暈倒在地。我們一整天都沒有吃到一口東西,因為怕耽誤了搭車的時間,我和羅楊不敢離開那個候車點,當然,我們也不可能向那些穿警服的人尋求幫助。一路上羅楊總在對我說讓我受罪了之類的抱歉話,而我也一直笑著說,其實我一點都不餓。所以,當我們終於回到家的時候,我是多麼迫切地需要吃東西,可這最起碼的需要也被拒之門外了。

我哥對我說的第一句話是,你還知道回來!接著,他把自以為老練的目光從我的臉上慢慢移開,我以為他會就此放過我們了,我隻想盡快回到家裏找些吃的東西把肚子填飽。可是,我立刻就失望了,在他將目光拿開的同時,我看到他是怎樣輕蔑地對待羅楊的——他的神情驕橫而又粗野——他喋喋不休地對身旁的圍觀者說,你們大夥都看到了,她就是大名鼎鼎的羅廠長的千斤!接著,他話鋒一轉,並且用他愚蠢的手指指著羅楊的臉,就是她!整天纏著我弟弟,今天一早她就把我弟弟叫走了,你們看看,竟然直到現在他們才回來,我真為他們擔心啊。說到這,我哥故弄玄虛地在我的肩頭拍了一把,我感到惡心極了,他裝腔作勢的模樣實在讓人覺得可笑。

人們開始七嘴八舌,每一個似乎都有權利出來對我們進行評判,但他們沒有一個人肯站出來獨當一麵,他們更懂得幕後力量的無窮無盡,他們願意做忠實的陪襯,而讓我哥一個人來唱獨角戲。在流言蜚語的漩渦中,我和羅楊看上去更像是一對不良少年,我們犯了不可饒恕的罪行,現在,我們理所當然要接受人們的審判。

我對我哥說,這根本不關她的事,是我自己要去的,你讓她回家吧!我看見羅楊臉頰上閃爍著點點淚光,在路燈的照耀下,她的樣子顯得如此孱弱不經。我的心中湧起一股莫大的歉疚,我幾乎不忍心再敢多看她一眼。我哥卻發出嗤的一記笑聲,他對周圍的人說,羅廠長是什麼樣的人大家誰不清楚?我和我爸都很擔心我弟會被什麼人帶壞了……她今天必須當著大家的麵說清楚,以後再也不要來找我弟弟了。

在這種情況下我不想再說什麼了,我不想跟我眼前的這個滑稽的偽善者對話,他的煞有介事和裝模作樣真讓我惡心透了。那時,我終於有足夠的勇氣再次麵對她了——好像我從來都不曾那麼果斷而有無畏地麵對過一個女孩——就在眾目睽睽的圍攻下我豁出去似的一把拉住了她的一隻手,她的手冰冷,柔弱,無助地顫栗,仿佛比這之前縮小了一倍。當我拉住她的一刻,她已經沒有絲毫的反應,她的手已完全失去了知覺。她看起來像一具蠟像,除了默默湧淌出的淚告訴我她在哭泣之外,我幾乎不敢正視她的樣子。

我不顧一切地說——喊——吼,羅楊別理他們!咱們走吧!

我那時多像一名單槍匹馬闖進敵營並因為長久嘶殺而兩眼充血的白袍小將,我那時認為自己一下子長大了而且無比強壯足以麵對世界上任何一個混蛋的挑釁。羅楊的單薄的身體被我忽然間拉長了,她幾乎發生了某種即將倒下的傾斜。我哥一定是被我的樣子怔住了,但我的莽撞正好中了他的下懷,他立即衝上前張開兩臂攔住我們的去路。他故意放慢了速度說,你如果還想回家的話最好想清楚,你回家我們沒有意見,但她必須留下來……她應該接受教訓。

我哥的這句話我至今記憶猶新,語速慢得讓人毛骨悚然,跟拿錄音機事先錄好的一樣。在跟他短暫的對峙後,我猛地像一匹困獸一樣撲向他並發出一聲陰毒的咒罵。因為卒不及防,我哥和我同時趔趄著翻倒在地上,他跌得又急又重,我在上麵狠狠地卡住了他的脖子,他的手也不遺餘力地抓向我使得我的嘴角和下頜嚴重變形,我們彼此的嘶吼更像某種獸類。被我哥召喚來的人們依舊圈圍著我們,我的主動出擊對他們來說是期待已久的,我們廠有很長時間沒有發生過毆鬥事件了(因為四孬不在),此刻發生在我們兩兄弟間的戰爭讓這個有著節日性質的夜晚出現了一次意想不到的狂歡。但是,他們肯定失望透了,隨著我爸的突如其來,我們的戰鬥立刻被迫終止。我被我爸小雞一樣提留起來懸在半空中,在落地之前我的臉上劈啪作響,春天的夜晚在我的眼中空前地虛幻起來,充滿了不確定性。

羅楊突然擺脫了我的手,她的模樣決絕而又平靜,她的眼神讓我感到慚愧。她看著我的時候使我對自己產生了從未有過的厭惡。在那一刻,我感到孤立無援,人們的喧囂和騷動圍困著我們兩個。

她說,我不用你管,你回家去吧。

夜色縹緲,人情苦淡。

從我嘴裏溢出的一些溫熱的血使這個夜晚始終氤氳在一種濡濕和甜澀之中。

後來,我的一隻眼睛怎麼也睜不開,另一隻眼睛也隻能在疼痛中勉強閃爍。我努力讓自己微弱的目光穿過熙攘的人群,那些在燈光的映射下發出明亮色澤的液體正從兩隻鼻孔和牙齒縫隙中爭先恐後地湧出來,我不時以舌尖舔吮那些近似黑色的液體,血從我的身體裏跑出來,現在,它們又慢慢地通過喉嚨爬進我的身體中。我的血我當然要咽進自己的肚子裏。這個時候,我覺得自己是一隻可憐的狗,被人毆打的畜生,我曾看見一隻傷痕累累的狗趴在路邊,正用粉紅色的舌頭不停修複自己身體,或者,它隻是在聊以鎮痛。

這天起我發誓從今往後我絕不同我哥說半句話,他對我造成的傷害我可以無所謂,可我永遠也不能原諒他那樣對待一個女孩。

事實上從這一天起,我在人們的眼裏成為真正冥頑不化的小流氓,而我哥不是,他在一夜之間又憑添了些許威信,在他一手導演的不甚成功的鬧劇中,他還是得到了可喜的收獲,雖然他的臉和脖子上留下了斑駁的印記,但那畢竟是有所值的。有個偉大的人物說過,沒有犧牲就沒有勝利。況且,群眾的目光永遠是雪亮的,我的冥頑不化、不可教誨、執迷不悟和六親不認,在大夥看來簡直該千刀萬剮碎屍萬段。

事情永遠不會是想象中那麼簡單。

第二天上午全班的周會上,我突然被老師請到前麵,與此同時我的光輝事跡也被老師毫不留情地給同學們述學了一番。但是,這個過程老師犯下了幾處錯誤,大概有消息渠道不統一和老師本人添油加醋隨意發揮有關。比如:老師說我和羅楊徹夜不歸,我失去理智大喊大叫並且對解勸的群眾大大出手等。

接著,老師又讓羅楊站起來,這是我記憶當中她惟一的一次被罰站。老師語重心長地說,羅楊同學你要認真地檢討自己,你的行為已經造成了對一家人親情的嚴重傷害。再接下來,老師要求大家踴躍發言,開展批評和自我批評,深刻剖析我們犯錯的根源,而且一再強調,每位同學都要發言,言無不盡,有則改之,無則嘉勉。

於是,這個班會整整持續了一個上午,好心的同學為我們提出了成百上千條意見。後來同學們累了也餓了都回家了,教室裏隻剩下我和羅楊。再後來連羅楊也悄然離開了,隻剩下我一個人傻傻地站著。

那時我自然想不起來“近在咫尺”或“天各一方”之類的詞,我隻想一個人這樣永久地站著,毫無思想,完全麻木,像個傻瓜。我的站立似乎跟教室前麵的黑板形成對抗跟黑板上方的“好好學習天天向上”的語錄字形成對抗跟空蕩蕩的教室形成了對抗也跟自己內心的空洞形成了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