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上午,就在我哥他們攪盡腦汁試圖設法阻止在他們看來我跟羅楊日益嚴重的不正常關係時,我們恰好已經坐上了一輛長途公共汽車。車子一路顛簸著,三個小時之後我們將到達那個荒蕪人煙的勞改農場。我爸曾經也在這個地方經受過一段他一生中最痛苦的時期,隻是他在這裏接受改造時我們弟兄姊妹都還小,所以都沒有想過要來看望他。
羅楊說春天來了,她該給他爸送一些換用的衣服,希望我能陪她一起去。我自然樂此不疲,隻要能和她在一起,讓我做什麼都無所謂的。一路上經過了許多站點,每到一個點都要下去一些人,滿滿一車人最後就剩下的十幾個人才是去那個地方的。這些前去探望親人的陌生者坐在空蕩蕩的車廂裏,車裏人少了,顛簸得也就越發厲害,大家都保持著沉默,任由五髒六腑被車子顛得一陣陣高度痙攣,仿佛誰也不肯說起有關犯人或監牢的話題,隻是一味地沉默不語,想著各自的心事,表情麻木,眼神呆滯。
我和羅楊也混跡在他們當中,惟一的不同是,我們倆看上去年紀很輕,我對羅楊所表現出來的謙虛謹慎在他們看來是幼稚可笑的,我們的樣子大概會引起大人們對我倆關係的深層探詢。所以,我也始終將目光淡淡地瞥向窗外,不過每過一會兒我都要回過頭悄悄地看一看羅楊的臉。我不知道我為什麼對她總有一種看不夠的情致,好像不這樣做,就會忘了她的模樣似的。我實在是沒有辦法。
後來,我隻是站在外麵等著她,我不想出現在他們父女相見的場麵裏,那不屬於我。況且,我覺得應該給羅楊和她爸一次相互傾訴的機會,他們都有許多話要說吧。特別是羅楊,幾個月來她承受了她爸永遠也無法想象的痛苦和煎熬,她必須毫無選擇地去麵對這一切。
這個時候我可以盡量放鬆自己。這完全是一個不同於外部世界的地方,四周的青磚圍牆有一丈來高,而且上麵還紮著連綿的鐵絲網,不時有勞改犯排著稀稀拉拉的隊在監管人員的押送口令聲中朝著某一個地點走去,他們的服裝很整齊,男犯的腦袋都是青亮可鑒的,他們走過我身邊的時候,使我感到某種額外的壓抑和驚慌。於是,我忽然想起來四孬,他曾有過幾次被剃禿了腦袋的短暫經曆,一個人被成天關在這種鬼地方,時間長了即便不瘋也會傻掉的。好在四孬現在聰明多了,他大概更喜歡外麵的世界吧,否則,他不會帶著藍丫滿世界亂串的。
羅楊從探視室出來的時候,我看見她兩隻眼睛紅紅的,神情淒迷而又哀傷。我不知道該對她說些什麼,我悄悄地跟著她。我們一同離開了這個即使在陽光燦爛的春天依舊令人感到冰冷的地方。在巨大的鐵門前,站著兩個實槍核彈的警衛兵,他們用嚴酷的目光看著我們,我幾乎不敢正視他們,尤其是他們手中散發出鐵藍色光澤的步槍,更是讓人心驚肉跳。我知道他們不會向我們開槍的,他們的站立隻是為了提醒每一個進來者,這個地方跟外部世界是嚴密隔絕的。兩名站崗的衛兵和我們年齡相差並不太大,但肅然的警服卻把他們同我們如此鮮明而又絕對地分別出來,他們直視著我們時,我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壓力落在我身上,我暗自發誓,今生今世都不願再來這個地方。
我和羅楊一定忽略了一個重要的問題,一早趕路的時候我們太急於抵達目的地而沒有來得及詢問返程車的事情。現在,我們才發現,這個地方並不是隨時都有車來車往的,每個禮拜隻通一次車,返程車要等到下午五點鍾以後,也就是說我們將要在這裏遊蕩上大半天時間。這對於我來說卻是一次難得的機會,我還不想這麼早就回去,我極目朝四周眺望,這裏仿佛是一個原始部落,除了那院被高牆團團圍住的監舍之外,遍地都是荒蠻而渺無邊際的沙漠。整個世界好像突然就剩下我和羅楊兩個人了,我們茫然地四顧著並毫無頭緒地在原地徘徊。
在這樣的環境中,人忽然被那種物我兩忘的虛幻感縈繞著,仿佛我們已經抵達了世界的盡頭,現實被遠遠地拋在身後,我們的存在和呼吸隻表明了時間在這個午後的一個虛弱的坐標點。
這個時候,我竟覺得自己像一個男人了,因為我跟她靠得那麼近,但絲毫不覺到膽怯了。相反,我在她麵前表現出男生應該有的某種責任,我說我們得先找個地方吃點東西。她木然地看著我,她此刻的目光顯得柔弱無力,女生就是這樣,她們在自然麵前通常顯得比我們更無奈一些。但是,我的想法也不見得多麼高明,在認真地分辨過方位之後,我知道別說是吃飯,這方圓幾十裏內連個人影子都見不著,隻餘下遼闊的天空和須臾間飛過的幾隻清瘦的鳥。
我們開始沿著來路往回走。我和她早上都沒有吃過任何東西,她是急於趕路,而我是由於她的召喚。此時,我和她拖著疲憊的身軀走在幾乎被黃沙覆蓋了的碎石子路上,我一點也不記得自己是什麼時候起拉起她的手的,當我意識到這個問題時,或者說當我倆共同意識到這個問題之後,我們彼此長時間的相望,好像之前我們從來都不曾相識過,而隻是在這特殊時刻才相遇的。在這空曠的道路上,風向變得毫無目標,風可以從任何一個角度吹過來,她的頭發在我麵前飄飄揚揚。我們彼此對視的時候,她又是那樣的孤立無援。我將她的兩隻手都握在我的手掌心裏,我對她說,其實我一點都不想那麼早就趕回去。我不想回家。
羅楊終於第一次那樣悉心地看著我了,但很快她的目光就閃爍起來。那是令我憂心似焚的閃爍不定。我能感覺到她正試圖將自己的手從我的緊握中掙脫出來。我抓得更緊了,以致於她發出了輕微的叫聲。這聲音如刀讓我傷痛。我急忙無比吝惜地鬆開手,但並沒有放棄,我依舊捧著那雙濡濕微涼的手。
這時,羅楊不再執拗,她再次將目光移到我的臉上,片刻的凝視之後,她忽然很奇怪地問我。
你為什麼從來都不肯問我一句……
我愣住了。
一直以來,我以為自己裝作若無其事地麵對一切是聰明的,可現在我才明白,現實就是現實,誰也休想逃避,因為我們最終是被現實圍困著的。我們必須真誠麵對一切。我猶豫著並略帶慚愧地看著她,我說我就是不想像他們那樣,我不在乎你家裏發生的事情,那跟你無關!說完這些話以後,我覺得喉嚨舒服了,似乎從來沒有那麼舒暢過。我就是要讓她知道,我從來都不想傷害她。
她幽憂地說,其實打一開始我也非常害怕麵對這一切,怕任何一個人打問家裏的事,他們說起我爸時我感到就好比是挨了他們的耳光似的,可漸漸地我也習慣了……可我一直都想聽聽你自己的看法,你不說我還以為你是打心裏看不起我的……
羅楊的話沒有再說下去,她所有的語言在我們之間變成一陣戰栗和輕輕地飲泣。
我記得當時自己是那麼霸道,我緊緊地將她的雙手握住的那一瞬間,我對這個世界有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深刻印象。我甚至希望我們就此停止呼吸,生怕連微弱的呼吸也會將她從我身邊帶走。當我們緊緊地拉起手走在一起的時候,我那麼堅定地告訴她我從來都沒有在乎過發生的一切,而且,我異常清醒地覺得自己在這樣的彼此麵對中忽然長大了許多,大得似乎足以去麵對一切……
19.懲罰與對抗
我不得不佩服我哥的稟賦,在某些方麵他絕對是個天才。他在我們回來之前已經做好了方方麵麵的工作。為了達到預期的效果,我哥以他模範和標兵的身份誠心邀請了廠裏的一些革命同誌,他們一夥人整個下午都守在我們家裏,我哥為他們的賞光不停忙碌著,他為他們準備了芳香的茉莉花茶和兩包前門牌香煙。這些工人階級出身的人們被我哥照顧的服服帖帖,他們盡情地吸著煙,啜著香味四溢的熱茶,並且分成四撥在我家的兩張床、飯桌和我媽惟一沒有來得及搬走的縫紉機板上玩牌或下棋。每個人都像過節一樣無憂無慮盡情玩耍,房子裏煙霧繚繞,像一個民間棋牌社一樣秩序井然熱鬧非凡。為了穩定人心,我哥不厭其煩地一趟趟給每個人殷勤地倒滿茶水,並不時地陪以微笑遞上香煙。其實,房裏的人們並不管三七二十一,隻要有的玩,有煙抽,有茶喝,不必動腦子,成了名副其實的門客,他們隻需要按照主人的意願行事就可以了,其餘的事一概不用他們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