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許是對的,我生活在夢裏,而她已經跌入殘酷的現實一種。
那天剛進家門,我爸就劈頭蓋臉賞給了我幾個耳光,大白天的我卻看見星星滿天閃耀。我爸以雄獅般的怒吼警告我,你他媽的再敢出去丟人現眼,看老子不擰斷你的狗腿!
我用舌頭近似貪婪地舔食正在往出漫溢的血,它居然很甜,甜得讓我誤認為那是我爸在我嘴裏塞進了一塊紅色的奶糖。
我爸指著我的太陽穴,你們幾個有一個好東西嗎?你們全都是些現世報!
於是,我爸罰我這一天不準吃飯。饑餓有時候能教會人很多東西,比如:忍耐和忘卻,忍住饑餓,忘記疼痛。到了傍晚,我已經頭暈眼晃了,肚子裏一刻也不得安寧,我咬牙切齒地跟這些令人討厭的聲音較勁。我希望用這種方式表達我的反抗,我從來不跟我爸正麵衝撞,我覺得那毫無意義。隨便他怎麼樣吧,即便兩天或三天不讓我吃飯、睡覺,但我不會輕易服輸,至少,我不會對他說一聲我錯了。
為了更有效地懲罰我,我爸把我媽用來洗澡的大盆從床底下挪出來,那隻盆裏已經落了很厚的一層灰塵和毛絮,我媽已經很久沒用它洗澡了。我端著那隻大鋁盆,然後走到外麵去。
外麵天寒地凍,到處都是皚皚的積雪。它們像一種古老的白色不幸覆蓋著堅硬的大地,雪的降臨使街道和房房突然喪失了某種必要的秩序,互相臃腫在一起,不分彼此。我在雪地裏站著,很容易產生迷失方向的感覺。
此刻我的任務就是往這隻盆裏蓄滿雪,我爸沒有給其他任何工具,他讓我用手捧雪。我明白他的意圖。我該為我的所做付出代價,每個人都應該為自己的所為付出代價,這是一條起碼的規則。
我忽然發現這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形式上跟在雪地上堆一個雪人一樣,這個想法立刻使我陡增樂趣,所以,我忘了這是在接受懲罰,而是獨自進行一種遊戲,我決定要在這隻鋁盆裏堆起一個巨大的雪人,我要讓它像模像樣,而且,我還要讓我爸最後看到它的時候把鼻子氣歪。
半個鍾頭後,雪人堆起來了,它的身體肥胖臃腫,腦袋又大又圓,我還在它的臉鑲上三塊黑炭做眼睛和鼻子,它看起來更像一隻熊貓坐在盆裏慢吞吞地洗澡,模樣怪異而又愚蠢。我在刻意打造它的時候並不知道我的工作隻是我爸一個陰謀的開始。
我把那它連盆拖進院子裏,我故意弄出很大的響聲。我爸把房門推開朝院裏的怪物望了半天,最後,他的目光落在我的臉上,我覺得他有足夠的理由暴躁並對我大發雷霆,可他沒有。我覺得他的眼神是複雜而焦慮的,當他再次審視盆裏的雪人時,他竟輕輕地喘了口氣,像呷進一口美酒正在慢慢品味,他的目光裏終於有了實質性的內容,讓人覺得很陰險。
接下來,我爸命令我和我哥到裏房關好門睡覺,他一再強調,誰也不準出聲或起來,有尿也得老實憋著。我哥倒頭就睡著了,鼾聲嘹亮,比死人還沉,也難怪,他白天要幹很多活,回到家隻有兩樣事:吃和睡。我一直懷疑他是否還會說話,要知道他小時候可是個很愛說話的家夥呀。他有過一段不同尋常的經曆,這屬於他的內心世界,他從不跟人提及。
我欲睡未睡的時候,聽到有人敲門,很快,外房有了來回的腳步聲。接著是我爸的說話聲,中間還有另一個陌生男人的聲音,聽起來很耳熟,卻一時又記不起來。他們說話的聲音時大時小,有時是激烈的,有時又相當沉默,他們的談話不時涉及到另一個人,她。我漸漸明白了,他們說的正是我媽,我也猜定外房的那個男人是誰了。我忽然覺得情況嚴重極了,不是擔心,而是可怕。果然,在短暫的談話後,外房發生了一陣騷亂,更準確地說是彼此糾纏和衝撞。我懷疑他們要打起來。我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並光著腳站在地上,我的耳朵緊緊貼在門背後。
又過了一會兒,外麵發出的完全是激烈的掙紮聲,那個人的聲音卻像是被什麼東西堵住了,隻是類似於啞巴似的嗚哇聲,又低又啞。我好奇極了,真想打開門走出去看個究竟,可我真的不敢。這時,我聽到外麵乓地一下,那聲音讓我忽地想起了放在院裏的那盆積雪。緊跟著又是一陣混亂而又喑啞的聲音,我甚至聽到類似於鞋落在地上和腰帶扣鬆解時的聲音。最後,我清楚地聽到我爸用力的哼哧聲。這一切太可怕了,我想象不到外麵究竟發生了什麼。在片刻的鎮定後,我終於再也無法忍耐下去,門吱扭一下被我拉開了,我看見我爸滿臉的驚愕,他看見我的一瞬間臉上的表情尷尬而又惱羞成怒。
令我震驚的是盆裏的雪人或熊貓沒有了,一個男人憋屈地跪在盆中,我能看出他是半裸著下體的,他的手被反捆著,嘴裏塞上了抹布,兩隻黑色的皮鞋東一隻西一隻,一堆褲子蛇蛻一樣橫在地上。男人的頭狼狽地低垂著,可我知道他是誰。
我爸很快就穩住神,他衝我瞪了一眼,目光挪開我的臉,他說你是不是想撒尿,兒子?說著,他一把將我拉過來,我的兩隻腳都懸空了。聽話,兒子,我不打你,你不是要尿尿嗎?就尿在這家夥的臉上吧!我爸的語氣溫和得超乎想象,那一刹那間我覺得他根本不是我爸,我不知道他是誰。我爸粗暴地把我拉到那人眼前,他說兒子你認識他嗎?這狗日的叫劉慶福,就是他成天攛掇著你媽要離開我們這個家的!所以兒子你要聽爸的話,要不你從今往後就再也不是我的兒子了!
我始終在戰栗不止。
當這個叫劉慶福的男人抬起頭充滿乞求地望著我們父子倆的時候,我的戰栗忽然消失了,我忘記了發生的一切,包括他曾經硬塞進我褲兜裏的糖果。我如此強烈地意識到,我就是我爸的兒子,這完全取決於流淌在我身體中的血液。我的青春期在這個冬天的夜晚變得恣睢汪洋,我覺得自己身體中像有神靈相助般倏然滑下一股熱流,這熱流直達我的丹田和陰囊,我想憋也憋不住了,生理反應就是這樣奇妙吧!不及我拉下褲子,一道晶瑩的亮光便在兩個男人的麵前劃出一道弧度很好的線來。我眼前跪著的男人再次啞巴似的嗚哇起來。
盆裏的雪漸漸化成了水,男人的膝蓋以下浸泡在裏麵。我聽見我爸在我身後發出我由生以來聽到的最怪異的笑聲。
在這之前,我一直以為他這個人根本不會笑呢。
14.兩個女人
我的名譽已經不太好了,滿廠子的人大概都知道我對羅廠長的寶貝女兒死乞白賴的。我並不在乎這些,嘴長在他們身上,愛說什麼由他們去吧,關於我媽和那個劉慶福的閑話每天都有一大籮筐,說什麼的都有。還有藍丫和四孬的那些偷雞摸狗的破事,這兩個家夥成天在外麵逍遙自在,全然不顧別人的死活。
說實話,我簡直厭惡透了這種成天生活在別人的唾沫星子裏的生活。如果有一天我能離開這裏,我絕對不會再回過頭來多看這裏一眼的。
有一天,四孬他媽潑婦一樣闖進我們家來,她居然好意思說藍丫是個狐狸精把他家四孬拐跑了,我看見我爸的鼻子快要氣癟了。四孬他媽不著邊際地把我爸數落了一頓,見我們跟本不把她的話當回事(我用雙手將兩隻耳朵捂得嚴嚴的,我還自語著不聽不聽黃狗念經),她氣餒了。這個愚蠢而又可悲的女人一定是想兒子想瘋了,可誰讓她不把自己的兒子管好呢(打小就沒看好過怪誰)?這是活該的事情。她忽然就一屁股坐在我家的地上,眼淚鼻涕嘩啦嘩啦地淌下來,樣子十分可憐了。四孬一定不會想到他老娘會這樣思念他呢。
這時候我在學校收到四孬的一封來信,這簡直是個奇跡,他居然還知道寫信。我估計這封字跡潦草醜陋、錯別字連篇、語句混亂的信凝聚了藍丫和四孬倆人的全部智慧,這的確有點難為他們了。
四孬在信中告訴我他倆大概還得過些時候才能回來,因為他們要搭一位朋友的便車到廣州去,信裏還讓我幫他打聽一下學生中有多少人願意出錢買他上次送給我的那種電子表,並要我做好統計工作等他回來送貨上門。信的結尾提了一筆藍丫的情況,他說她穿上喇叭褲的樣子比以前還要好看。
我對這封信毫不關心,去他的電子表吧!還有狗屁喇叭褲!這一切對我來說無關緊要,一想到四孬他老娘那副可憐巴巴的模樣,我就覺得好笑,我要是四孬他媽才懶得想這個不肖的龜賊兒子呢。
在這個平淡的冬日黃昏,我看見我媽行色匆匆地走進家門,她猶豫的腳步使她看上去有點走錯門的感覺。我透過窗戶看見這個神情抑鬱的女人走進院子,她的臉色黑沉,目光帶著莫名的仇恨,就好像誰剛剛把她的一個親兒子推進河裏淹死了。我有些害怕,這害怕從那天晚上一直持續到此刻,我覺得我媽是來找我算帳的。
反正她不是回來跟我們過日子的,這一點完全可以肯定,我媽像走進一家旅館或行李寄存處一般將她認為那些屬於她的衣物等生活用品搬走了。在家裏的所有櫃門或抽屜發出刺耳的噪音聲裏,我爸竟連窩也沒挪一下,他老貓似的伏在一隻椅子上安靜地觀看著我媽不無報複性的搬家行動。整個過程中,我爸始終充當著一名管理員,好像他的職責僅僅是注意旅客不要將不屬於自己的物品拿走,其它的事情他一概不操心。而我媽,這個中年女人顯然對我爸近似寬容的姿態表示了由衷的不滿和憤恨,她在內心中是希望他能上前阻止一下的,哪怕是裝裝樣子或例行公事的敷衍一下也好。可是,她一定失望透頂了,她對房裏的男人無動於衷的態度感到痛恨不已,所以,她跟那些櫃子或抽屜有深仇大恨似的,她讓它們發出的噪聲空前地響亮。我媽想用這種女人特有的方式報複房裏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