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哦,下雪了
食品廠的人大概都有翻身農奴把歌唱的感覺吧。新年的聯歡晚上他們在廠子的禮堂裏舉辦了一場職工文藝彙演,看上去他們個個都那麼高興,隻不過是換了一個新廠長而已,可他們就高興得有些忘乎所以了,簡直讓人惡心得想吐。
子弟學校的學生當然得演節目,我們班是大合唱《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女生分兩排站在前,我們男生在後麵,我真希望永遠這樣站下去,因為她就站我的正前方。這時羅楊已經重新回到學校裏,她已然在內心裏接受了所發生的一切,在同學們冷眼旁觀甚至冷嘲熱諷她的時候,她並沒有過多地在乎這些,相反,她以幽然而冷靜的神態忽略著同學們的關注,也就是說,從表麵看她好像已經適應了這種逆境中的學習和生活。羅楊總是匆匆忙忙來了又去了,隻要一走進教室裏她就完全讓自己鑽進書本裏,很少多說一句話,而且誰也不能夠左右她。我覺得那時候她身上所表現出的堅忍和鎮定已超乎了大家的想象,我對她的擔憂簡直有些多餘。
其實,最先排練的時候並不是這樣,可臨上場以前老師突然作了一下調整,老師也許有什麼考慮,她讓羅楊從第一排換到第二排,這樣她正好站在我跟前了。
這是我要感激老師的惟一的一件事,因為這讓我跟羅楊靠得那麼近(隊列的要求是要緊湊),我清楚地看到她的脖子和微微顫動著的馬尾在聚光燈的照射下散發出清潔而又柔和的光芒。我有意向她靠近,我要讓她也能感覺到有一個人與她彼此靠得很近,我的心跳在悄悄加速,大概她也能體會到這種跳動的節奏。整個演出的過程我都在看著她,雖然我看不到她的臉,我不知道此刻她的表情是怎樣的,是憂傷還是無所謂?我不知道。可是,我那麼真切地感受到一個女生的一切優質,嬌小,芳香,精致絕倫,她的存在對我有著無法抗拒的暗力。我完全不知道自己嘴裏唱些什麼,或者我根本就什麼也沒有唱,我的大腦一片空白。這空白又全部被一種暗自的憂鬱和惻隱所敲碎,一片一片飄落下來,空餘下我內心裸露的寂寞。
等我遲鈍地走下台的時候,我突然發現她已經不在場了。我急忙乘機溜出來。
外麵竟紛紛揚揚地飄起了雪,夜晚在白雪中變得妖嬈而又充滿了不確定性,仿佛夜晚不再是夜晚,而是孤立於晝夜之外的另一種形式。
雪肅靜地下著,一走到外麵我立刻就被雪的淨潔氣息感染了。人站在雪地裏內心突然變得安靜而純粹了,仿佛那些潔白的顆粒正紛紛揚揚地覆蓋在心的表麵。雪是具有某種魔力的,即使再過喧囂的世界也會在白雪中肅然沉寂下來,一切動的東西都將停止了,天地間的萬物都默默肅立著,仿佛誰也不忍心錯過這場飄飄灑灑的雪,誰也不想破壞這份安寧。人的心性在雪世界裏可以得到充分的釋放和淨化。
禮堂裏的聲音穿透寒冷的夜色傳得很遠,而且像過濾了似的,聽起來比在裏麵更加清晰,這時有個甜得發膩的女聲正在唱那支《我們的生活充滿陽光》,可外麵正在下雪,夜色淒迷,紛紛揚揚的雪花讓外麵的世界充滿了詩性的味道。
可就在我要攆上前麵的黑影時我卻很不爭氣地摔了一交,我聽到自己像一塊凍肉啪地一聲重重地落在地上。我來不及爬起來,哈氣阻擋了視線,我就趴在地上用一種前所未有的果敢聲音衝前麵的影子喊,羅楊羅楊……是你吧羅楊等等我!
影子終於遲疑地停住了。我從地上起來的時候看見她正一動不動地站在前麵,我們之間隔著紛飛的雪,由於她是衝著禮堂方向站著的,借著禮堂門前的燈光我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她的臉。那些落在臉上的雪溶化成水,我看到她的臉上有粲然的光亮,那樣真切而又美麗。我向她走過去時她依舊站著不動,但她的目光卻是閃爍不定的,使我產生了從未有過的美妙幻覺,我覺得自己依舊站在舞台上,這天地間的雪竟成了理想中的道具,給人以足夠的自信和勇氣。
我仿佛鼓足了自己這十多年生命裏一天天積攢下來的勇氣突兀地站在她麵前,我覺得自己有點像一個大人了(四孬以前總罵我不像個男人,他是對的,我一直缺乏勇氣和信心)。可發出的聲音遠不及一隻兔子,我的心跳慌亂到極限。我完全不知道自己說了什麼,或者,我什麼也沒有說。我隻是在飄雪的淨潔空氣中再次聞到了一縷淡淡的香。
哦,那就是雪的清香吧,真叫人陶醉。
之後,我們並排走在雪地上,腳下一刻不停地發出吱吱聲,雪讓人心靈純潔,讓世界平靜。雪讓萬籟俱寂,讓人們盡情回味。雪甚至給眼前這座西北小城添了幾分詩情畫意,就像它從來沒有過苦難和傷痕。我們卻走得很不自然,好像兩個人剛剛學會走路,積雪在腳下發出輕微而稚嫩聲音。這種聲音原來竟如此美妙啊!我走得很謹慎,惟恐破壞了這等待已久的氛圍。我一點也不覺得冷了,雖然我的棉襖很有些年頭了,而且,連剛才摔了一交也跟沒事似的。
分手前她告訴我,其實她在家有幾次都看到我站在樓下,她問我為什麼會站在下麵,我不停搖頭,但心裏卻無比感動。
就這樣我一直陪她走到樓下,我們彼此說了好幾遍再見,她還鼓勵我要好好學習,她的樣子很符合一名素質優良的女教師。她問我可還記得那張字條。我愕然了。她說我覺得你是同學中最有性格的自尊的一個。她並且告訴我她相信我將來能有作為。
交談使彼此變得親密起來,即使是站在冰天雪地裏我也不覺得冷酷。相反,我的心裏暖融融的,我覺得自己的某個感覺器官正在恢複活力。她已經說過幾次就此分手回家,可我還是賴賴地沒有離開的意思。最後我堅持等她上樓以後我再走開,她猶豫著,也隻好這樣。我聽到她的腳步空靈地落在每一級台階上,樓道裏發出某種低低的回響。腳步聲停下來時,我聽到咚咚的幾下敲門聲,之後是寂靜和等待。她媽大概睡了,所以我能聽見嘩啦啦的鑰匙聲,十分清脆,再後來是房門重重合上的聲音。
我依舊沒有離開,而是又飛快地繞到樓的前麵,我想她也許會站在窗前繼續看著我。我的想法大概是不可靠的。她家的燈亮了一盞,接著又亮了一盞,她的影子映在玻璃窗上並且晃動了那麼幾下。就在我無限憧憬地張望的時候,我的神經突然被來自上麵的一連串的淒厲的叫聲和歇斯底裏的哭喊撅住了,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那種慘痛的聲音來得太突然了,甚至是凶猛的,一下子就劃破了寂寥的天空。我看到窗前的影子失控一般不停晃動,我不知道在那幕後究竟發生了什麼。我被一種可怕的預感和無法抑製的慌亂挾持著向後麵的樓道衝去。
這年冬天究竟是怎麼了,誰也說不清楚,事情總是接踵而來,就在這個下雪的寂靜晚上,羅楊她媽悄然吞下了整整一瓶子安眠藥,她選擇的時間是全廠人在禮堂大聯歡。我在羅楊家看到了那隻開啟不久的白色藥瓶骨碌在地上,一切跡象表明,她媽是有預謀的,換句話說她大概早就不想活了,她隻是在尋找一個最佳時機。
在醫院的急救車到來之前,羅楊始終在哭,一種女性天生的柔弱和孤苦在她的身上浮現,婆娑的眼淚使她的麵貌漫漶不清。她緊緊抱著她媽的頭,哭聲沙啞,身體一刻不止地戰栗。
我覺得自己的身體也在戰栗,我把一隻手輕輕放在她的後背上,她的身體已然在劇烈抽搐。我的眼前一片茫然,聽憑她的哭聲將我一次次推向迷惘的深穀,我潛意識裏將自己的耳朵拉長,像暗夜中的貓科動物。救護車嗚嗚的聲音終於已由遠及近,可我卻聽到的卻是類似於警察抓人的警報聲。我再度陷入莫名的恐慌。
想死的人有時候恰恰是很難死掉的。大夫給羅楊她媽徹底地清洗了腸胃,這個可憐的女人漸漸恢複了知覺。
事實上,那隻是作為生命存在形式的一種苟延殘喘,她可以一整天都以同樣的一種方式發呆,或者,瘋瘋瘴瘴地見人講一些莫名其妙的怪話。我覺得她真的瘋了,這比死是一種更可怕的存在。
羅楊隻好暫時待在家裏照顧病人,她必須每天守在她媽的身邊,她開始學著洗衣服、做飯,並想方設法地將食物喂進她媽的嘴裏。她比我想象中要冷靜得多。她媽總是將大小便弄得滿床都是,所以,羅楊一刻也不能離開她。
放學後我就繞道去她家裏,起先,她還願意把我課堂上做的筆記拿去看,我就成了她的通信員,我覺得自己對於她來說終於有了一點價值。我很樂意這樣做。可是,這樣堅持了沒多久,有一天她告訴我不要再來了。我問她為什麼,她說不為什麼,她就是不想再麻煩我了。
我再去找羅楊,她連門也沒有讓我進,她隻是隔著門縫對我說,你以後再也別來找我了。透過門縫,我看見她的眼眸黯淡無光,臉色焦黃。我忽然發現她不再像從前那樣了,歡樂,自信和憧憬都不複存在,她此刻的模樣對於我來說太遙遠了。但是,她柔弱的口吻卻是毋庸質疑的。
此後一連數天,不論我怎麼固執地敲門或站在樓前一遍又一遍喊她的名字,她再也不答應我了。她和我之間完全被鋼筋混凝土的堅固隔絕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