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媽臨走時狠狠瞪了我爸一眼,我看見她把最後一隻胸罩塞進手裏的提包中,她說你根本就不是人!你連狗都不如!說完,我媽狠狠地朝地上吐了一口白唾沫。
我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可我爸竟然還是一動不動地坐著,這大概是他表現得最紳士的一次,並且是惟一的一次,任由我媽從他眼前把那些原本屬於這個家裏的東西淅瀝嘩啦搬走了(我媽還拿走了家裏惟一我學習時用的一盞台燈,那大概是我外婆的主意,因為那是她的陪嫁品),他跟沒看見似的。我媽走到院子裏的時候,她停了一下,像是想起來什麼似的,她定定地站在院裏回過頭看了一眼房內,我的目光正好穿過窗戶與她再次相對。
許多年以來,我總是無法忘記我們母子之間的這次短暫的目光相對。我的記憶時常從這裏打開一道缺口,它成為我在夢中和我媽交流的惟一憑證。在我看來,我媽並不像大家想象中那麼壞,她沒有做一個好妻子和一個好母親,可她絕不是一個壞女人,至少,她不像我爸灌輸給我們的那樣糟。其實,她之所以走到這一步,是被逼無奈,雖然當時我並不能完全理解一個中年女人,但我知道她不是一開始就想這樣的,隻要我爸能稍微對她好一點,事情肯定不會發展的這一步。但即使事實就是這樣,我想我也不應該原諒她,對於我爸而言她的行為也許並不過分,可於我們來說是絕對不可以原諒的,她毅然拋棄了我們兄妹,在這個寒冷的冬天,她帶著她的那些嫁妝離家遠去,她以為從此可以海闊天空,可以從此去追求她的幸福生活了。
這時,我爸突然命令我,去!把床底下那隻盆也拿出來讓她帶走!我猶豫了一下。我爸的眼神堅定而陰鬱,那眼神在我的記憶中停留了很多年,簡直無法抹去。
他說,你是死人嗎?還不趕快去拿!等我拎著那隻澡盆攆出來時,我媽已經頭也不回地走出了院子,我飛快地追上去,由於那隻澡盆很大,我的身體跑動得時候就傾斜得很厲害。我大聲喊我媽。我說媽你等等我,你等等我呀媽……我還沒喊完,就被腳下一塊東西猛地絆了一下,我整個身體一個大趔趄摔在馬路當間,手裏的鋁盆哐啷一下砸在地上,那隻盆頓時變成七八塊碎片,那種鋁片的新茬口銀子一樣鮮亮。
我媽聽到聲音就轉過身站在原地看著我,我也趴在地上看她。我內心強烈地期待著她能走回來把我從地上扶起來,哪怕隻是用她的手摸一摸我的腦袋或凍得皴裂的臉。我發現她的身體斜得很厲害,快要倒了似的,她手裏的那一大包東西跟著她的身體很不協調地不停搖晃著。我忽然覺得我媽變得朦朧起來,像是被一層霧氣遮著,我難過地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可她已掉頭走遠了,越來越遠。等我從地上爬起來,她早就沒了蹤影。
那一刻我隻是感到疼痛和委屈,我覺得自己的五髒六腑全被摔碎了,它們也一片片地掉在冰冷僵硬的地麵上,從此無法彌補。我讓自己忍住痛,不哭,也不流淚。
那天以後,我學會了克製自己往出流眼淚。傷心過後,我以為從此再也不用為什麼事情傷心了。我媽的離去在這個冬天成為事實,這似乎已不能改變。我兀自想起他們老掛在嘴邊的話:天要下雨娘要嫁,任她去吧!
我垂頭喪氣地走回來,我爸正等著我呢。他摸著我的頭說別難過了,兒子,遲早要碎的,這是命!我有些聽不懂他的話,特別是被他撫摩著的那種感覺,很讓人心慌。
偏巧這時有人敲門,咚咚咚,隻響了三下,很規矩卻又急迫,其實院門根本就是敞開著的。我和我爸一回頭看見有個女孩站在我家門口,她挺瘦的,細高挑個兒,頭發披著,劉海用發卡往上別著,這樣她的腦門就露出來一塊,白白淨淨的。她焦急的眼神使她看上去幾乎喪失了理智,她的臉上水光淒迷。
我回頭看了一眼我爸,他的樣子有些怪異。我沒有征求我爸的意見,就快步走出了院子,那時,我的臉紅著,我感到我爸的目光正陰冷地籠罩著我的後背。就在剛才,他的女人頭也不回地離開了他,而此時他的兒子又在他的目光注視下跟著另一個女人走了,這對於他是殘酷的。至少,這個時候他大概不想讓我撇下他的。但是,我不害怕,自從剛才我摔碎了那隻盆以後,我就不再害怕了。
對於我來說,那時候羅楊肯來找我比什麼都重要。
羅楊一定是急壞了,以至於她見到我的時候隻是一個勁流淚和顫抖。我讓她別著急,我像個大人似的哄她,我說不會有事的,你先別哭。我跟著她一口氣跑出廠區,她的情緒漸漸平靜一些,她告訴我她媽不見了。下午羅楊用輪椅把她媽推出來,因為她覺得今天的陽光很好,她想帶她到外麵曬曬太陽。自從家裏出事以來,她們母女很長時間都是悶在房子裏。她把她媽連同輪椅放在路邊的空地上,她蹲下來給她媽捶了一會腿,直到自己感到有點目眩才站起來。她媽一句話也不說,這種狀況已經維持了很長時間。不論她說什麼,或做任何努力,都是徒然的。
我和羅楊找遍了附近所有角落,始終沒有發現她媽的影子。當時,事情發生在羅楊的一次呆望中,她的目光飄向遠方,冬天的田園沉浸在大雪初融的寂靜中,幾隻老鴉在澄澈的藍天中飛過,它們發出呱呱的叫聲,很淒涼。羅楊的思緒空前的迷惑著,她感到無比的孤單和難過湧上心頭,淚水在麵頰豐富起來。她在長時間的凝神眺望中終於回過神,可她卻猛地發現路邊的輪椅空了,她媽不翼而飛。她瘋狂地在道路上奔跑,呼喊,她的聲音在天邊空曠地回蕩著。她的尋找是徒勞的,後來她猜想她媽一個人走回家去了,她急忙推起輪椅趕回來,可是,她媽並沒有回來,她隻好來找我了,她希望我能幫助她。
根據我的判斷(在這事上我比羅楊要理智一點),她媽並不可能走多遠,她畢竟是個病人,她能走到哪裏去呢?我想她大概是突然想起來什麼,所以才扔下羅楊獨自離開的。可她究竟去了什麼地方,這簡直是個難題。於是,我和羅楊分頭去找,比如:她過去工作過的車間、羅楊他爸的辦公室、醫院的病房,還有我們的學校和教室,總之,凡是能想到的地方我們都去過了,最終還是音信皆無。
我和羅楊熱鍋螞蟻似的在她家裏團團轉。她淚眼婆娑,她夢囈一般不停責怪自己,她陷入不能自拔的艾怨之中,而我的勸說早就變得蒼白無力。在語言無能為力的時候,我讓她緊緊抓住我的手,我也本能地抓住她的手,眼淚和她潮濕的體溫成為我們之間短暫的交流和永遠的回憶,這種感情一直滲透到我未來的漫長生活之中。那時的她就如一隻患疾的小動物,憂鬱,抽搐,讓人頓生愛吝。而正是在這種時候,我對生活的看法有所改變,我忽然覺得自己不再那麼孤獨和絕望,因為在這個世界上還有另一個人跟我一樣而在她最需要一個人的時候我恰好就在她身邊,看她流淚,聽她訴說,切身感受她的一次次戰栗,我因此而感到別樣的溫暖,雖然這溫暖酸澀而又潮濕,但這絕對不是乘人之危。事實上,我的情況並不比她好多少,她在關鍵的時候記得有我可以信賴,這比什麼都重要。因此,當我跟她第一次那麼近距離的相擁著的時刻,我感到的是從不曾有過的幸福,盡管這幸福的戰栗就發生在溫熱斑駁的淚光之中。
直到天黑以後,幾個穿警服的男女才敲響了房門,他們把羅楊她媽犯人一樣架押了回來,專政的力量有時的確令人感到驚厥。他們嚴厲地叮囑我們,一定要把病人看好,別讓她整天四處亂跑。我連連點頭,而羅楊早已因為意外的感動而泣不成聲。從警察的嚴厲的眼光中我感受到了不久前發生的一幕鬧劇和警察們當時不可遏製的憤怒,而此刻這憤怒已經被白色的警製服掩蓋成無可奈何。在下班之前,他們看見一個神誌不清的女人瘋瘋癲癲地突然闖進來,她死死拉住一個女警察的手再也不肯鬆開(女警察的手腕上此刻還清晰地留下她的抓痕,她擼起袖子向我們展示)。那時,羅楊她媽用正常人一樣的口氣接連企求著。
她說,你們槍斃我吧!你們為什麼不拉我去槍斃呢?快點槍斃我呀!你們這些殺人凶手……為什麼還不槍斃我呀!
這一天對於我來說卻是最幸福的,這跟興災樂禍毫無相幹。那天晚上我離開羅楊家的時候,羅楊在樓門口幽憂地看著我,我也傻傻地看著她,有一刻我們誰也不說話,語言在那時顯得蒼白而又乏味。
羅楊最後說,現在隻有你還願意做我的朋友。
我在回家的路上為這句話感覺到熱血奔湧,在一處闃黑的角落我衝天空大聲呼喊她的名字,我聽見自己孱弱的聲音在夜色中久久回蕩,我抬頭長時間凝視深黯的夜空,那裏似乎正有一顆明亮的星子默默地注視著地上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