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章 黃篇(1)(1 / 3)

9.清潔工

我有一陣子沒有再見到四孬,這家夥好像從地球上一下子消失了蹤影。有人說他在外麵打架鬥毆被抓起來了,也有人說看見他從拘留所裏鑽出來,腦殼被剃得青亮,地包天嘴唇裏斜叼著半拉香煙,人模狗樣穿著一條褲角寬度至少在一尺二寸以上的喇叭褲,在街上掃來掃去。他的身邊還跟著兩個塗眉畫眼的女阿飛,人們說得跟真的一樣,我沒理由不相信,可就是沒有看見他。其實,我一點兒也不想見他,他不在的時候我倒落得幹淨,用我們廠子那些老頭的話講,那小子從來都是夜貓子入宅好事不來。我也是這麼想的。

還是說說眼下吧,這之前藍丫被我得罪得一塌糊塗。我想藍丫這輩子也不可能原諒我了。如果沒有東方紅劇院門口的事,她本來可以順理成章地進我們廠門口的食品經銷店裏當營業員的,可她的好事都讓我跟四孬攪黃了。我能感覺到藍丫每時每刻都在仇視著我,她異樣的目光充滿了怨恨與詛咒,這種敵意時常讓我感到惶恐。這個時候,我發現藍丫已經完全不再是個單純的女孩子了,她的身上爬滿了那些遠離純潔女孩的怪味道。她的眼睛總是帶著鉤子似的斜人,她的唇齒間不時跳躍著某種騷動,她的胸脯已經有了十分招惹人注意的嫌疑,她照鏡子的時候愈加顧影自憐矯柔造作,有時候竟然莫名地淚眼婆娑。總之,我越來越不敢看她,更不敢讓她直視著我,她的目光的確讓人心驚肉跳。

這陣子,我爸和我媽整天吵著要離婚。我不知道他們倆是誰先提出來的,離婚這種說法總是在我不經意的時候鑽進我耳朵裏。離婚究竟意味著什麼呢?我覺得大人們的爭吵有時候跟孩子沒有什麼太大區別,惟一的不同是大人們更擅長煞有介事。我爸和我媽就是這樣,好像彼此都在拿“離婚”這樣最後的破爛玩意當王牌來威嚇對方,就好比一個小孩在衝另一個小孩生氣,說我不再跟你好了!而另一個小孩自然會不甘示弱地回敬一句,不好就不好有什麼了不起!可是,沒過幾天,你就會發現,兩個孩子又神秘地好在一起了,而且毫無理由。離婚的事情在我看來就是這樣,因為他們總是掛在嘴邊,卻不付諸實踐,時間一長,我覺得他們不過是說著玩的,簡直索然寡味。

我估計錯了,孩子畢竟不太懂大人們的事情。

我爸的工作總算有眉目了。廠裏安排他去當清潔工,負責全廠區的衛生,我覺得這對我爸來說一定是天大的侮辱,對於我們也一樣。可是,我又錯了,我爸二話沒說,第二天就去上班了,他大概是在家裏窩得時間太久了,又太急於找到一件事做。就好比一個快餓死的人,即便得到一份喈來之食,他也會毫無猶豫狼吞虎咽地飽餐一頓的。我爸顧及不了那麼多了,反正,打掃衛生和燒鍋爐都不是什麼好活兒,湊合幹吧,誰讓他是有“前科”的人呢。

正在這個節骨眼上,我哥竟然厚著臉皮回來了。他的樣子使人看了就會難過,如果不仔細辨認,準會以為他是個從河南或安徽一帶跑來這裏討飯的花子或災民,他身上的衣服又髒又破,頭發亂得像一蓬蒿子一紮一紮的,他的眼睛深深地陷了下去,隻有眼珠偶爾會動一下表明他還活著,幾根稀疏的胡須七長八短地像用膠水胡亂沾在嘴唇和下巴上,最滑稽的是,他兩隻腳上的鞋居然不是同一雙(還是一順撇兒),兩隻大拇趾長長地鑽出來。數月的漂泊流浪使他看上去的確憔悴不堪,當他站在學校門口等著我出來並向我招手示意的時候,讓我大為震驚。很多人都盯著我們,他們大概以為我想加入什麼狗屁丐幫了。

我原以為他永遠也不再回來了。我做夢也想不到這家夥還能活著回來。他能回家也是一種勇氣。

出乎意料的倒是,我爸這回沒有動手,他甚至連一句過重的話也沒有對我哥說,他隻是死死盯著他至少看了一根煙的工夫。他讓我從床底下把我媽洗澡用的那隻大鋁盆取出來,然後往裏麵填熱水和冷水,我試過水溫,不冷不熱,剛好。我爸讓我哥把身上的破衣爛褲鞋子全脫了,又讓我把那些爛皮扔出去找個沒人的地方燒掉,我就按他說的去做,那些破衣服燃燒後發出的怪味令我今生難忘,在跳動的火光中,我聽到了虱子和蟣子們鞭炮似的鳴叫,我仿佛又看到了我哥被他的班主任老師堵在一間破草棚裏,他和一個女生正赤裸裸地糾纏在裏麵。

等我回來的時候,我哥已經乖乖地坐在鋁盆裏擦洗身體了。那天陽光燦爛極了,陽光把我哥整個人裹在裏麵,院子裏到處彌散著人體特有的潮濕的腥味。我哥的身體在陽光和水氣的籠罩下發出即將成熟的光亮,他用雙手拘謹地捂在腹部以下。我爸正拿著那把生了鏽的剪刀為他剪頭,地上撂著一片一片黑黑的頭發。這個鏡頭同樣讓我不寒而栗,在我記憶當中,這是我爸第二次給我哥那樣粗魯地理發,不同的是,這次他不需要藍丫來做幫手,他也不需要我,我哥更沒有歇斯底裏地大喊大叫。

我哥默默地清潔著自己,同時接受著我爸悉心的修剪和撫慰。肥皂在他身體上靜靜移動而湧起的白色泡沫足以讓我對現實感到迷惑和遙遠,仿佛才過去的一切隻是夢境中的一個個片段,跟現實毫無關係了。我得承認,才幾個月時間,我哥瘦得快皮包骨了,肋巴骨一條一條顯現出來,剃掉胡子的下巴尖得像一把匕首,深陷的眼眶和淒迷的眼神使他仿佛染上了西方的猶太血統,他原來可不是這個樣子。我敢保證,若誰把他殺了扔在馬路上,連野狗都不會來啃他一口的。他依舊和我睡在一起,我自始至終也沒有問及過他這些日子在外頭是怎麼過的,我能肯定他過得不會好的,否則不會弄成現在這副模樣。回歸是他最無奈的選擇。流浪的經曆將會永遠地存刻在我哥的記憶深處,成為他人生的一次充滿戲劇意味的經曆。

我哥在他回來的當天傍晚,就改頭換麵地跟著我爸去廠裏幹活了,這對他洗心革麵大有好處。他像個貼身的仆人那樣忠實地緊緊跟在我爸身後,或者像一條馴服的小狗,頭始終不抬一下,手裏拿著掃把或簸箕,幹起活來像模像樣。

我要說的是,我爸並沒有給他剃成禿子。恰恰相反,我覺得這是我爸給他剪得最好看的一個青年頭,不長也不短,挺時髦的,近似與時下比較流行韓國某歌星的短發型,隻是差一些板栗一類很酷的染色。

我媽已經很長時間沒回家了,她一直住在我外婆家。我估計她已經忘了我們。可我有時還會想她的。外婆是個很厲害的女人,而且身體肥胖,足有二百斤重,說話的聲音很響亮,跟罵人似的,她的長相總讓我想起來巴西電視劇《女奴》中的黑奴亞奴阿裏亞,不過,我覺得她的心眼卻沒有那個黑女人那樣好。據說當初她很不看好我媽嫁給我爸,她認為誰跟了我爸這樣的倒黴蛋準沒有好日子過,現在,她的忠告似乎靈驗了——她可以沾沾自喜。

那天我去外婆家找我媽,想讓她跟我回家,卻正好碰見劉慶福也在那裏。我外婆的桌子上放著一大包食品,裏麵有我外婆最愛喝的麥乳精,我狠狠瞪了劉慶福和我媽一眼,我還瞥見外婆一副很受用的勢力眼樣,我當時直感覺到惡心——我後悔自己當初還吃過劉慶福送給我們家的那些狗屁東西,如果可能的話,我真想當著他們的麵把那些東西一股腦全吐出來。外婆告訴我,回去跟你爸說你媽不想回去了,讓他死了那份心吧。然後,他們所有人都不再搭理我,他們圍在桌上玩麻將,骨牌被他們搓得嘩啦嘩啦直響,他們的笑聲也是那麼刺耳難聽。

我就掉頭走了。我媽這才跟了出來,她拉住我的手說,別怪媽,那個家我實在不想回去了,我沒辦法再跟你爸這種人過下去了,你要是想媽的話就來外婆家看我……說著,她塞給我兩塊錢。這隻是大人自以為是的一種精神補償。我本來不想接的,我說我不缺錢用,可她硬塞進我的褲兜裏。我這才一字一頓地告訴她,我哥他回來了。

我媽愣了一下,展現了片刻的驚喜,隨即卻哽咽似的說,他還回來幹什麼?不爭氣的東西……說著她聲淚俱下。我說那你就跟我回去吧!我媽顧自抹了會眼淚,她用濡濕的手摸了摸我的腦袋,又幫我整理整理衣服,說媽不回去……你們要聽他的話啊!

我後來忘了自己是怎麼走回來的,口袋裏的兩塊錢都快被我揉爛了,它潮乎乎的像一塊抹布黏在我的手心裏。我知道我媽是鐵了心的,她跟我爸在一起的時光大概是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否則不會是今天這個樣子。廠子裏的人都議論說我爸勞改了幾年患上那種男人最怕的軟病,所以他才脾氣暴躁無常的,但我那時候還不能完全明白那究竟是怎樣的病,我隻是打一開始就發現他和我媽分開睡了,而且,他好像特別厭煩我媽,把她對他的一片好心全當作驢肝肺了(這是我媽說的)。

自打我哥回家後,藍丫還沒有跟他說過一句正兒八經的話。藍丫依舊每天毫無目的地到處亂跑,誰讓腿長在她身上呢!她當然沒有得到那份體麵的工作——去煙廠的門市部當售貨員。藍丫一定恨透了我,在她看來,是我和該死的四孬攪黃了她的好事,否則,她很快就會如願以償的。可是,我又招誰惹誰了?

我自然隻能在心底裏咒罵四孬。我一次次警告自己,如果這輩子我再搭理那個該死的流氓,我就不得好死。這樣想的時候,我又覺得自己很可笑,因為四孬根本就不在這,況且他也得到了應有的懲罰。

這一天臨近放學的時候,羅楊突然很謹慎地把一張字條團成一顆子彈樣子悄悄擲給我。我當時正在收拾書包,她就坐在我後一排,那個紙團正好落在我的麵前。說心裏話,自從那件事發生以後,我幾乎不敢再回頭正眼看羅楊或後排的其他同學,我怕羅楊的目光充滿敵意地正射向我。

不過,我不止一百次地告訴自己,這個班很快就要畢業了,我們將要各奔東西,我爸希望我能考取某個技工學校,然後隨便混兩年就可以分配到一份工作。其實,我的想法比我爸還要簡單,我就想著趕快畢業吧,我多一天都不想再在這個班裏待下去了。想想看,這個子弟學校能出什麼好學生呀,四孬和我哥已經夠大家喝一壺的了,我們還能指望什麼?還有老早就被開回家的藍丫,她是我偉大的姐姐(雖然我從來也沒有當著她的麵喊過她半次),這些還不夠瞧的嗎?當然,我也不是什麼好東西,我不是也跟四孬那樣人混在一起嗎?我打小就吃過四孬為我偷來的糖——盡管我知道那東西是偷來的,可我還是吃得津津有味。我就是這樣一個意誌薄弱的家夥。

當時我並沒有展開來看那張字條,我被她的舉動嚇住了,這對我而言不啻是一次警告和恐嚇。我的腦子裏亂極了,我知道自己是逃得過初一卻逃不出十五的。該來的遲早會來。現在,她真的來了。她怎麼可以視而不見呢!

這個下午我戰戰兢兢,我盡量裝出一副沒事的樣子,盡管很久以來我對羅楊——也就是羅廠長的女兒——心存敬佩,盡管我討厭四孬曾對她的非分之想,盡管我知道我得罪了她的父親,我要裝得跟沒事人似的,我不能在她的麵前——一個女生麵前失去我的尊嚴。

尊嚴這個東西有時並不可靠,經驗再一次證明我的想法是正確的。我們依賴經驗的同時總會喪失一些思考的本能和勇氣,因為我們選擇了依賴和被動。

我沒有及時打開字條並不是意味著我多麼清高,其實,我隻是不想在羅楊的注視下這麼做。我跑出教室並避開同學們的目光之後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看她寫了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