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古怪的聲音
我哥根本不敢回家,他也沒有臉麵再回來。我早就說過他是個膽小鬼,他不會對他的行為負任何責任的,他在事發當天就跑得無影無蹤了。我確信他嚇破膽了。那些天我爸暴跳如雷,我們全家人的魂都被他憤怒的火焰煎熬著,我媽更是戰戰兢兢。我爸不許我們任何人去找他,他成天手裏攥著一根很粗的擀麵杖在院裏轉來轉去。我知道他想幹什麼。
四孬的腦子一定出了問題,否則的話,他不會選擇這樣的時間來到我家。他堅持說,我早就想跟你爸學小號了,我為等這一天頭發都快等白了,不信你看我把號都買好了。他的手裏果然拎著一隻鋥明發亮的黃銅玩意。為了證明他的決心,他還當著我的麵炫耀似的把那東西湊在嘴上弄出一串很古怪的聲音。
我鄙夷不屑地瞥了他一眼,你這是在吹號嗎?我怎麼覺得比驢叫的還難聽呢。
四孬頓時變了臉色,他照著我的胸膛就是一拳,疼得我差點背過氣去。
你他媽的狗屁都不懂!我前些日子跑出去就是為了買這東西,我覺得會吹小號挺牛氣的,弄不好我會成為一個大藝術家。我說你要能成藝術家狗都不吃屎了。他說反正你少管閑事,我自個去找你爸說去,從現在起我要拜師學藝了!我是一天也不能再等了。
我不敢再嘲笑他了。我忽然覺得自己是不是有些嫉妒他了?這種感覺很微妙,尤其是看到他手裏的那隻熠熠生光的黃銅玩意,讓我明白了一個最簡單的道理。也許我太小看他了,至少,他有勇氣拎著號來找我爸,來拜一個勞改釋放人員作老師。我不想再給他潑涼水了,我說要找你自己去找吧!反正那是你和他之間的事,不過,醜話說在前頭,別怪我沒有提醒過你,我爸跟人不太一樣!
四孬白了我一眼,一副十拿九穩的樣子,他徑自走進我家。
四孬拎著小號走起路的樣子很滑稽。我沒有跟他進去,說心裏話對他的衝動我總是表示懷疑,況且,我實在不願意看到他碰釘子後的狼狽相。
沒想到隻過了一晚,我又被該死的四孬叫出來。我覺得這家夥遲早要把我害了,我家出了那麼丟人的事情,他竟然還要我幫他的忙,我不知道他是怎麼想的。
四孬的頭上無端多出一頂帽子,是那種比較時髦的綠軍帽,我覺得很可笑,為什麼非要戴頂帽子出來呢,難道想焐出虱子嗎?我不清楚他又想帶我去什麼的地方,更不知道他想玩什麼把戲。我隻知道他是屬狗的或者他就是一條狗,狗是改不了吃屎的,這一點我早就確信無疑。
四孬說想找你幫個忙,主要是替我分享一下快樂。我不清楚他的葫蘆裏究竟又賣的是什麼藥,但是直覺讓我相信他不會做什麼正經事情的。還沒等我答應下來,他早就拉起我往前走了。說心裏話,鬼才願意跟他去幹那些無聊的勾當,我也隻是想打發時間而已。四孬邊走邊說,我隻是想請你吃頓飯,千萬別緊張。他說得有鼻子有眼,容不得我懷疑什麼。
腳下的路是再熟悉不過的,路有些彎曲,像一條拋物線。路的兩旁有三兩家雜貨店,出售著一些再普通不過的東西,包子店是例外,因為我們每天早上經過這裏都要進去喝上一碗豆汁、餛飩或帶上兩個豆沙包才去上學。
四孬這家夥似乎已經跟包子店的那個女孩混得很熟的樣子,有幾次我看見包子店的女孩陪他走出這條小巷,那樣子看起來就像在談一場戀愛,當時我懷疑四孬也許已經和這個可憐的女孩睡過覺了,他可是什麼事情都能做出來的人。這樣想的時候我感到很不舒服。
四孬通常行走在這條巷子裏是孤獨的,後來他有了我這個如影隨形的夥伴。我們老遠就看見包子店的那個梳著兩條長辮子的女孩,林秀秀,她的名字多好聽。
林秀秀一家是從江蘇一帶遷過來支援我們西北搞建設的,我們應該和她保持友好。此刻她細挑兒身體緊依著青灰色的磚牆,她的長辮子就要垂到屁股蛋上了,她的手背在身後並不時地朝左右張望,女孩站在那裏像是從磚縫裏擠出來的一朵梅花。
包子店隱約有一股氣味傳來,我像餓狗一樣吸了吸鼻子,那是雞蛋肉沫和蝦皮的味兒。四孬問我餓了沒有,我假裝搖頭,事實上肚子早就不爭氣地咕咕叫出聲來,四孬早已聽到這種狼狽的聲音。
好在林秀秀轉過臉不再看我,她的眼睛一眨一眨地盯著四孬虔誠地看,一條辮子黑油油地翻過肩頭,然後像一條黑色的溪流很神秘地匍匐在她的胸前,她的前胸有一個鼓鼓的小山苞將辮子很軟地頂了一下,溪流就在那裏拐了個彎。
四孬說你的辮子越長越好看了,說著,他就伸手將它們捏在手裏把玩起來。他還乘機摸了摸她的屁股和臉蛋,林秀秀開心地傻嗬嗬亂笑。
我惡心透了。真是不長腦子的女人!四孬讓她快去端二十個肉包子,他對我說,我請客你可一定要賞臉,能吃多少就吃多少,二十個不夠再拿二十個,反正你他媽的能吃多少就吃多少,最好吃得立馬蹲下就能屙出屎來。
林秀秀好像沒聽懂四孬的話。不過,她還是屁顛顛地進去端包子去了,她笑得無限春光,我還是第一次見她這麼笑呢。
我回頭衝四孬撇了撇嘴,我說還是你狗日的行!
四孬得意地衝我笑著。
你覺得她怎麼樣?她可是地地道道的江南小妹妹,要不要我把她介紹給你?
我不客氣地回敬他,我惡心!
林秀秀魂不守舍地站在那裏,多少有點礙手礙腳的,四孬又一味地跟她擠眉弄眼嘻嘻哈哈,我覺得很可笑,他們倆搞得跟夫妻似的。
我的胃口竟異常地好起來。
等我們吃完了包子,四孬又把我拉到東方紅劇院門口,我以為他還要請我看一場電影呢。四孬卻找了一處有樹叢的地方,讓我們倆都藏在那裏。要說明的是我們這座小城那時隻有兩家放電影的地方,而距離食品廠最近的便是這家。現在劇院裏正在放映一部愛情片,裏麵的隔音效果不太好,總能清楚地聽到從裏麵傳來的音樂和演員悲悲切切的說話聲,那種對白既空洞又虛偽,聽了渾身直起雞皮疙瘩。
四孬在附近轉悠了一圈又回到原地蹲下來,他盯著劇院門口發出一記很陰險的笑,他從口袋裏摸出兩根已揉得不成樣子的煙,扔給我一隻,他說,電影很快就散場了。我不明白他說這話是什麼意思,我突然想起來他學小號的事情,我說我爸答應你了?四孬反過來問我,你覺得你老子會收我這個徒弟嗎?我覺得他話裏有話,我說除非太陽從西邊出來。四孬就不搭理我了,他把戴在他頭上的綠軍帽摘下來,他細致地將帽子窩得像口鍋似的,然後將帽子輕輕放在屁股下麵,他說我先屙泡屎做做準備工作,要是屙不出來你可得幫忙。
我被他的古怪模樣和舉動搞昏了頭,我隻好一口連著一口猛往肚子裏吸煙,鼻孔裏冒出兩股濃濃的白煙,漸漸有種恍然大悟的感覺,我終於明白他的目的,你他媽滿肚子都是壞水,虧你能想出來。不過,我幾乎立刻就閉嘴了,周圍的空氣已經被該死的四孬徹底汙染了,簡直渾濁不堪。
四孬就當著我的麵把屎屙在了他的帽殼子裏,看來他不需要我做什麼了,可四孬說這些不夠,你還是也來一泡吧。我呸了他一口,你快去死吧。
這時,劇院裏又傳來一陣高亢的曲調,如高山流水一瀉千裏。我聽出那裏麵有很多隻小提琴在同時演奏,我就莫名的害怕起來,我知道電影就要結束了,電影結束時通常會響起這種音樂,而四孬在黑暗中如同一隻逡巡已久的狼,正在伺機而發。四孬回過頭叮囑我,過一會他們從裏麵一出來,我就把這把東西給他們送過去,你呢,就站在身後大聲喊都來望,都來望……聽懂了嗎?必須喊!
我越發覺得摸不著頭腦了,你到底什麼意思?“他們”究竟是誰?你快說呀!四孬的表情嚴肅起來,他仿佛從來都沒有那麼嚴肅過,你隻要按我說的做就行了,別的事情不用你來操心!我竟莫名地慌亂起來,因為四孬這個混蛋的確把我弄糊塗了,我素來懶得參與他的勾當。咱們還是回吧,誰會稀罕你的臭狗屎呢,你他媽的還是不是人呀?
四孬根本不聽我的,我完全是在對牛彈琴。他吸完了最後的一口煙,他用手指很老練地將煙蒂彈向空中,煙蒂迎著風更加火紅,火在夜空裏劃出一條非常絢麗的圓弧。隨後,四孬將那頂綠軍帽沉甸甸的拿在手裏,仿佛拿著一件珍貴的寶貝。
他一字一句地說,你最好給老子把嘴閉緊,否則我對你也決不客氣!
我早就說過,四孬是隻瘋狗,是頭強驢,或者,他根本豬狗都不如,在他的眼裏隻有欲望和仇恨,他為了放縱可以毫無顧忌,所謂的謹慎也隻是挖空心思絞盡腦汁。他一直在思考如何不擇手段達到目的,為此他可以毫不顧忌,他太隨心所欲了,總有一天他會為他的所作所為付出代價的。我估計這家夥成天都在挖空心思想出各種損招來對付別人,沒有誰能阻止得了他。
然而,接下來發生的事情令我們有點震驚,或者隻是令我震驚,四孬顯然失望極了,像是遭受了某種不堪承受的失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