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章 黃篇(1)(2 / 3)

可是,當我跑到一個僻靜處時,卻無論怎樣也找不到那個紙團了,我翻遍了所有可以想到的地方,甚至是鞋殼裏,該死!我把它弄丟了。我的內心突然由生以來第一次感到了無限的懊悔,這種感覺一下子就把我正個人給死死的撅住了,像一場明明白白的夢境,可我就是掙脫不了。最後,我又沿著原路返回,我猛地意識到那張不起眼的字條對於我竟然有那麼大的魔力,這些年我丟失過多少東西,包括我的親弟弟,我都沒有這樣失落過啊。

而這時,正當我氣急敗壞地往回走的時候,羅楊卻出現在我的視線中,我想掉頭避開,可已經來不及了。

直到那一刻,我仿佛感覺到一切還是夢境一場:場景是我再熟悉不過的。樹葉黃了。太陽落了。鳥兒靜寂無聲。秋風徐徐吹過。我的思緒漫漶不羈,在那短暫的一瞬間,我似乎有成千上萬句語言要表達,可終究被莫名的戰栗攪黃了。我忽然發覺,自己的嘴裏仿佛嚼著什麼東西。我急忙張開嘴像一隻反芻動物那樣,手足無措地將嘴裏的東西吐出來。

那竟是一團被我嚼得不成樣子的白色紙漿。我想,這大概就是我要找的東西。可是,我差一點就把它給吃下去了。

我並不知道羅楊在那張字條上寫了些什麼,直到很久以後我才得知,那隻是一句再簡單不過的鼓勵,她希望我好好學將來能考上一所好的學校,就這麼簡單。因此,關於羅楊的一切回想對我來說意義非凡,我和她的往事充滿了溫馨和謎一樣的甜美,雖然這當中隱含了無數的苦澀和無可奈何。隨著時間的悄然逝去,我覺得那些往事在過去時光的某個不經意的罅隙裏始終熠熠閃爍,它們就停留在流動的時間之外,它們之所以存在正表明了時間的線性規律,它們遊離於一爿跟時間毫無關係的狀態中,卻恰好成為永恒不變的記憶。

我沒有足夠的勇氣當麵問她,雖然我一直在做各種各樣的猜測,卻終究沒有哪一個是正確答案。我覺得自己幾乎快被那張沒來得及看一眼的字條攪糊塗了,而且,我一閉上眼睛,腦子裏就會浮現那張字條,我想她是想警告一下我,她想狠狠地罵我一頓,或者,她根本什麼都沒有寫,她就是想通過這種辦法來耍笑我一番的。最可氣的是,我居然愚蠢到了極點——我被一張可有可無的字條折磨了很長時間。

那天在放學的路上我又碰到她,我裝出很坦然的樣子,表示我已經看過字條了,而且,我還裝作漫不經心,我要讓她知道我根本就沒把她的話當回事。我就是想铩一铩她的威風。

可是,我一點也高興不起來,說實話我挺懊惱的,因為我覺得我起碼應該知道她給我寫的是些什麼,那樣會好一點。有時候我的思緒會漫無邊際徜徉著,一些十分朦朧的想象很荒誕地出現在我的腦子裏,這種時間我多半是在夢裏。

10.父女倆

11.口紅

我越來越發現自己的無恥。這無恥跟我的身體密切相關。

事實上,在15歲來臨之前我的身體已經有了令我感到羞恥和焦慮的變化,我曾經那麼輕蔑四孬所告訴我關於他身體的種種變化,而那時我對他除了厭惡和嘲諷之外,對自己的未來沒有絲毫的前瞻和遠慮。

我第一次發現身體的變化,是在一場荒唐的夢境中。我感到來自身體的某種突變或不適,那種情形可怕極了,我的那裏很長時間都不能自行消解,一味地堅硬並充斥著邪惡和張牙舞爪,仿佛電影裏麵鬼子的小鋼炮一樣蠢蠢欲動。我把自己的身體緊緊地裹在被子裏麵,生怕被別人看倒,我以為它從此將要那樣雄性挺拔著,這是一件多麼可怕的事情!我將怎麼見人?

為了讓自己的身體在天明以前恢複原樣(我可不能就這樣走出家門走進教室的),我第一次氣急敗壞地使用了手——那之後我覺得手也是罪惡的,我開始討厭用手來吃飯或寫字。實際上就連手的幫助也有可能是徒勞的,甚至適得其反,手讓膨脹的身體越發不可收拾。我的腦子裏出現了某個幻像,準確的說是一個處於極度朦朧狀態中的女孩。而在亦真亦幻的期待中,我的手漸漸代替了另一雙手,溫柔,細膩,濡濕,並充滿激誘與愛憐。

最終我在一陣觸電(這以前我有過一次被電擊的經曆)般的戰栗中結束了我自己,我愉快但更深的是頹廢感。我忽然覺得自己完了,我在嚴重的罪惡事實麵前覺得我征服了自己。我疲憊不堪心存焦慮。而那裏果然老實了,啞巴了,傻了,它以為自己可以稱霸,而它卻蔫得毫無生氣可言。但是,我也麵臨著難以收場的局麵,從那隻小鋼炮裏竄出的火力成為了我更新的迷惘和罪證,那種從未一見的古怪的氣味和狀態,包括它不可一世的恣睢,都讓我陷入更深的恥辱感中。我戰戰兢兢地觸摸著那些荒唐的罪證,讓自己清醒過來。在黑暗中我的手指驚顫著,我忽然覺得那些粘稠低溫的怪物酷似我夢境中大片的黑色蜉蝣物。準確些說,這種感覺很像我將一隻滑膩潮濕的蝌蚪掬在手中。

那以後,我竟欲罷不能,我無數回借用了手,又無數回在近乎絕望的境地痛恨那雙手。手成了萬惡之源。我在黎明清醒的時刻,總能感到自己內心深處的卑劣,我覺得自己正在朝著一個未知的荒唐的並充滿罪孽的方向一次次墜落。這種所謂的清醒於事絲毫無補,而且,它讓我陷入更加深不可測的迷惘。我的夢啊,為什麼總會出現那些可怕的浮遊著的黑色!我真的需要某種救恕——我希望有誰能進入我的靈魂裏並祛除我性靈中的魔障,使我擺脫那些黑色的誘惑與困擾,但根本沒有一個人能洞穿一切。我不能將這一切告訴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人。

我的擔憂更多地來自對身體的疑竇。

那種在我看來完全處於病態的無師自通的行為,的確為我帶來過些許歡慰。我甚至不能排除我對那種事情的向往和貪婪,當那些來自體內的奇怪的液體以勢不可擋的凶猛奔射出來的時候,我的快樂的抽搐與痛苦的呻吟達到了顛峰。還有,那個被我無限遐想過的幻像總是屢試難止,她的容貌,肢體,飄散著芳香的頭發以及閃動著的眼眸都在我的想象中不可抗拒,那些美麗的幻像參與著我的罪惡,使我欲罷不能。

這種時候,四孬竟然一陣風似的來到我麵前。我這樣說的意思是,我並不希望他來攪和這些事情,我們廠已經夠亂的了,不是嗎!四孬並沒有像以往那樣直接來找我,我不知道他葫蘆裏賣的是什麼藥,他大概不急於見到我,或者,他根本就不想見我。

藍丫這天回來得依舊很晚,事實上她很少不是深更半夜才回家的。回來以後,她並沒有上床睡覺,我聽見她貓叫春樣的吹著口哨,她吹出來的聲音從來都沒有調,可她卻愛裝模作樣地吹,仿佛在給自己壯膽。她吹口哨的時候通常心情不錯,或者她在晚上碰到了什麼好事。

果然,第二天看見她的時候著實嚇了我一跳,藍丫的樣子就仿佛是《畫皮》中的女鬼剛剛生吞下一顆活蹦亂跳的書生的心髒——她的嘴巴超乎尋常地血紅著,她還故意將自己的嘴巴用勁撅起老高,看上去真的令人毛骨悚然。後來我才明白,那是藍丫作為一個女人得到並使用的第一根口紅,那根口紅的顏色就是那麼鮮豔如血(大概工藝很差吧),塗在藍丫的嘴上毫無美感可言,她卻絲毫也不覺得。相反,她感到美,美極了,否則,她不會見人就故意把嘴唇努起來,像是去吹一根蠟燭。

我擔心的事情終於發生了。

我爸狠狠地賞給藍丫同誌兩個大嘴巴,殷紅的血從她潔白的牙齒縫隙中一點一點滲出來,血最終在她原本嫣紅的嘴唇邊彙聚。藍丫的那張嘴突然間變了形,她的表情因為疼痛和驚厥瞬間凝固,就像一張後現代主義的肖像畫,充滿了工業文明的廢墟般的氣息。藍丫表情在與我爸的父女對峙中顯得陌生而又冰冷,她的眼神裏出現了覺醒般的仇恨與反叛。

我隱約感到藍丫17歲的這一天終於有了某種反抗,她不再把自己當作是小女孩了,她的身體已經完完全全符合一個女人的特征,她對色彩和修飾的追求也日趨張揚,她真的不再把自己當成小孩子了。

當藍丫用陌路人一樣冰冷的眼光看著我爸時,我感到世界末日就要來臨,空氣中陡然生出一種硝煙味,是我爸用他暴怒的手掌點燃了隱藏在他和藍丫之間的火藥。我爸並未意識到這個問題,他也許隻是稍微感覺到自己的手心依舊在隱隱作痛,他還在手掌接觸到藍丫的臉頰時感覺到某種性別的差異。我看到藍丫的臉上清晰地留下幾道印記,我害怕他倆彼此堅硬的對峙。

藍丫在片刻的僵持後朝地上狠狠地啐出一口鮮紅的口水,她的野性不羈恣意汪洋地凸現出來。隨即,她以同樣陰毒的聲音回敬了我爸一句。

你有什麼資格管我!你連你老婆都看不住!你他媽整天就知道喝酒打人……你還會幹什麼!

我爸徹底傻了。

他的手抖得跟雞爪一般,他的身體劇烈地戰栗起來。

從藍丫嘴裏冒出的每一個音節都擲地有聲,伴隨著藍丫甩門而去的背影,我爸像一隻被獵槍擊中的絕望的狗熊嘎然停止了嘶吼,並在短時間內一動不動。而我是驚弓之鳥,早已膽戰心寒。

那天藍丫離家以後,我爸果然一動不動了,我從來沒有看到他這樣安靜過,以前他跟我媽的所有爭吵和對峙中從來沒有出現過這種僵局。我想,他是被徹底擊垮了,被自己的女兒毫不客氣地收拾了一頓,他整個人都有點惶惑了,他在房裏愣了半天工夫,然後落魄的影子一般飄蕩在空洞的家中。他不喝酒,一句話也沒有,我嚇壞了,他畢竟是我爸呀!當然,他也是藍丫的爸爸,可該死的藍丫卻出言不遜。我想他真的傷心了。他經受過種種磨難,什麼事情也不能將他壓垮。

在我的印象中,他的確讓我們難以親近,他的脾氣時常令人膽戰心驚,前些年他在外麵改造我們甚至沒有懷念過他,至少,等他重新回到這個家以後,真的不曾給我們帶來什麼愉快,如果說有,恐怕就隻有一個字可以概括,怕。反正我很怕他。他不太適合扮演父親這個角色,他對孩子的態度通常是粗魯而又偏激的,他大概從來也沒有想過我們心理的承受能力,他看上去更像一個監管犯人的獄頭,凶猛,粗暴,森冷,使孩子們不寒而栗,並長期處於某種恐慌之中。

家裏實在待不下去,我就借故撒尿溜了出來。

外麵寒氣徹骨,我的棉襖有些小了,很薄,裹在身上依舊渾身發抖,我媽她不回家,就沒有人給我們縫新的。我的兩隻手使勁往襖袖裏鑽著,袖子也短了,所以總有那麼兩截腕子露在外麵,都有些木了。我毫無目標地遊走著,像個無家可歸的孤兒,事實上有那麼一陣,我真的再也不想回去了,我寧願自己是個孤兒,我就想這樣無休無止地走下去,直到有一天一步也走不動為止。

但不知不覺中,我竟然又站在那幢樓前了,我繞著那樓前後轉了幾圈,我的目光穿過已過冰點的夜晚冷冽的空氣飄向羅楊家的陽台,她家亮著燈,橘黃色的燈光在遠處的樓裏一閃一閃的,僅僅是三層樓那樣的高度,在我看來卻像高不可及,也深不可測。我沒有聽到什麼聲音,黑夜冷寂。

我無法想象她此時正在做什麼,或者,她已經睡下了。不,她不可能那麼早就睡了,她肯定在溫習功課吧。我的思緒漫漶而又綿延,我的內心忐忑卻又憧憬著什麼。我這是在幹什麼呢?我有什麼資格站在這裏胡思亂想呢!我突然想起了前些天剛剛背過的一首古詩,那跟牛郎織女有關,前麵的都沒記住,隻依稀記得最後兩句: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我覺得自己正在倚地望空,樓上地下是兩個世界,房內窗外也是兩個世界,我站在原地,寂寞地聆聽風在耳邊嘶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