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章 橙篇(2)(3 / 3)

後來我漸漸發覺,其實在學校裏別的老師很少和溫老師在一起紮堆聊天,而且他在辦公室裏給我們講題的時候,底下就有幾個年輕老師在竊竊私語,間或還發出怪怪的笑聲。起初我並不覺得,後來我明白他們都在取笑他呢。這樣一來,我更不願意走進他的辦公室,一進去就覺得渾身不自在,好像穿錯了衣服似的由不得他們不嗤笑。

有幾次他叫我去他的辦公室我都假裝忘了或臨時編個什麼借口搪塞過去了,時間一長,溫老師似乎也有了覺察,不過,他依舊樂於跟我說這問那,他特別愛跟我強調學好數學的意義。有一回在操場上,他旁若無人地摟著我的肩膀,他個子不算很高,而我那時已經快趕上他了,他用左手摟著我,就像一對情人那樣,右手作了一個很得意的揮動。他說,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可見數學的重要性啊!溫老師走路還有一個特點,他的兩隻手臂擺動的頻率很高,男人們走路大多不這樣的。

第二天一早,班裏的幾個男生就開始模仿溫老師跟我談話時的情景,弄得我尷尬極了,如同我真的跟溫老師談了戀愛一般。我知道這是很荒唐的想法,男人和男人,怎麼可能呢!當然,那時間我還不曉得天底下真的就有同性戀的事情。

這個時候,傳來一則消息,誰也弄不清消息的真正來源,反正已經在同學們中間廣為流傳。我現在已記不得了,但大致的意思是,他們說溫老師是個那種人,就是跟一般的男人不太一樣,他身上最大的疑點是不大喜歡女人。因為別人看他長期過著單身生活,有好心的同事便幫忙給他介紹女朋友,沒想到好心竟做了驢肝肺,他們的行為激怒了溫老師。班裏有個同學用當事人的口吻演示了當時的情形,他用手捏著嗓子學溫老師講話。

討厭!真是討厭死了!誰稀罕你們多嘴多舌的……真是的。然後還故意將手臂快速搖擺幾下。

該死的是,那個男生模仿完這些話語後,他突然把怪異而狡黠的目光投射到我身上,引得全班男女生都看著我,我的臉頓時紅成猴腚子,我真想找了老鼠洞鑽進去。我暗自發誓,從今往後我要是再跟他單獨在一起走路我就不是個男人。

惟獨羅楊不像其他同學那樣無聊,她又是學習委員,有時候實在看他們鬧得過火了,她還會上前很不客氣地說幾句,直到他們意猶未盡地散開回到座位上。那時我對她充滿了感激和親切,好像她是專門為我解了圍來的人。其實,我明白她就是看不慣他們那樣放肆地糟蹋一個老師,而且,單從教書來看,溫老師是所有代課老師中最認真的一個,至少他從來沒有無故缺過一堂課,他甚至經常帶病上課。這在當時那種環境裏實在太難得了。

也許是為了表示我的心態是正常的,我每天課間都抽空跟別的女生說上兩句話,或者假裝拿一道習題去問我身後的羅楊。我要讓同學們都明白一個最起碼的事實:我絕對不是那種人。我很正常啊。

這種做法從一定意義上講維護了我本人,但多少還是有點掩耳盜鈴的做作。我忽然有種感覺,女生們說不定這樣想:看他裝得挺像的,誰知道他私下裏會做出什麼事情呢。就在我為自己的處境感到極其艱難的時候,溫老師又來找我了,這次和以往多少有些不同,他並沒有親自來喊我,而是托一個同學轉達,意思上讓我放學哪裏都別走,等他。這簡直太可笑了!當那個同學神情詭秘地當著大家的麵轉告我的時候,我真想上去抽他兩個嘴巴子——這小子一副幸災樂禍的壞模樣。

我覺得自己必須當機立斷,否則大家將會怎麼看待我啊。

於是,我毫不客氣地大聲嚷,見他媽的鬼去吧!我才懶得理他呢!他算個屁!

直到如今我還能清晰地回想起過去的一幕,在那間破舊的教室裏,麵對無數雙好奇卻又麻木的眼睛,我以一個壞學生的模樣和口吻對自己的老師破口大罵,我幼稚地以為這樣就可以擺脫一場可怕的“溫疫”。

我當時一定有點惱羞成怒,我自以為是地咒罵著溫老師,試圖以此來消除同學們對我的誤解,我至少要讓他們表明我自己的立場,那是他的事,跟我毫不相幹,反正我是不會再去的。

那天上午最後一堂課還沒打鈴我就從後門溜出了教室,我的模樣一定慌張可笑到了極點,就好比身後跟著一隻餓狼。或者,我知道那隻眼光放綠的狼正在某個時間某個地方等著我呢,所以,我隻好選擇逃避。遠遠地躲開他。我不能讓別人以為我是那號男人。事實上我對所謂的那種男人一無所知,正是由於無知才給我帶來了莫名的恐慌:兩個男人能“好”,簡直不可思議!

我在逃跑中腦子裏時常浮現出一些可怕的畫麵,我無法將它想象得清清楚楚,因為我根本就不清楚那究竟意味著什麼。上學成了充滿恐怖的冒險,老師變成了怪獸,隨時都會向我伸出魔爪。這時我多麼希望自己就是一個女孩,那該多好啊!溫老師不喜歡女生,這是他們掛在嘴邊的話。而愈是這樣想,就愈加重了恐怖的氣氛,溫老師細長的手指總在我身上遊來遊去。

他為什麼那麼喜歡給人弄衣服呢?

為什麼那麼喜歡靠近我這樣一個男生呢?

聽,他的嗓音多麼像一個女人啊!

還有,溫老師為什麼還愛摟著別人走路呢?這有多奇怪啊!

他走起路來多像一個女人呀!

在這些問題的堆積下,我最終把他想象成一個卑劣的流氓,那時,我還不知道變態這個詞,但我盲目地斷定他之所以對我那麼好就是想誘惑我以達到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可是,每次我的思想就在這裏停止不前了,也就是說,我無法想象這以後將要發生什麼可怕的事情。

這種情況下,我隻好去找四孬幫忙,我知道四孬不會見死不救的。

我一五一十地對四孬講了這一切,他差點當場就笑死了。他不停地說,太好笑了,天下還有這麼好笑的事情。說著,他居然裝出女人的樣子一把將我抱住,還動手動腳。我使勁呸了他一口,我說你他媽的簡直就是渣滓!

四孬這才老實了,他問我,說吧,讓我怎麼幫你?我說那是你的事,我隻希望他往後別他媽有事沒事老纏著我!這樣說完我就有些後悔了,好像我是個女的被人糟蹋過似的,溫老師並沒有對我怎麼樣,這才是事實。四孬當下撇了撇嘴,包在哥們兒身上了,不過我可不能白白替你做修理工啊!我黨紀答應事後送給他一包煙。

現在回想起來,這大概是我少年時期所做過的最愚蠢的事情。我為什麼會那樣殘酷地對待一個喜歡我的老師呢,而且在他把我當作是他惟一的朋友的時候。用四孬這樣的惡棍對付溫老師簡直是張飛吃豆芽——小菜一碟。事情發生的時候我並不在場,我隻是從後來溫老師殘不忍睹的傷勢中感到了巨大的震撼和內疚。

後來四孬向我通報了事情的經過,他想通過他的描述以達到讓我立刻掏錢為他買包香煙的目的。

那天傍晚,四孬帶了另外兩個廠外的年輕人來到溫老師的宿舍裏,當時他正趴在一張舊桌子上仔細地批改學生的作業,他咳嗽得很厲害。所以,當門外喊溫老師的時候他毫無防備,他一定以為是自己的學生來找他問問題呢。他剛把門熱情地打開一個縫兒,門外的兩個年輕人就狂風一樣灌進來,隨後他們用一隻舊帆布書包將他的腦袋蒙住。這時,四孬也破門而入。開始,四孬他們並沒有準備揍他,他們三兩下就將手無縛雞之力的溫老師身上的背心和褲衩剝了個精光,還用門背後的一塊擦腳布塞住了他的嘴。四孬壞壞地笑著,聽說你他媽的和男人不一樣,今天老子就想看看究竟怎麼個不一樣的。

四孬在溫老師的宿舍裏找到了一隻羊毫毛筆,他在另外兩個人的幫助下,用毛筆蘸上清水在溫老師的重要部位一遍又一遍地擦來擦去,直到看著他像一個正常男人一樣挺起來之後。

四孬後來對我說,那狗日的襠裏的活硬得像根水管子!四孬還說,本來隻想耍一耍,可他敢罵我們是狗娘養的是畜生!我們才狠狠地拾掇了他一頓,看這小子還敢不敢嘴硬!

我稍微愣了一下,狗日的四孬已經把手摸進我的褲兜裏了。我破口罵他,狗屎!我們都是他媽的狗屎!我們連狗屎都不如!我知道自己的罵聲多麼蒼白無力,四孬連理都不理,他拿到自己應該得到的東西,頭也不回地扔下我走了。

接下來兩個禮拜左右溫老師都沒有來上課,聽說他請了病假待在家裏。我的心中反倒空落落的。他不在的時間裏,我並沒有感到絲毫輕鬆,相反我的心依舊懸在半空中。跟他相比,臨時來給我們班代課的數學老師簡直是個窩囊廢,我估計他講的那些東西恐怕連他自己也沒有徹底弄明白。

於是,竟又莫名地懷念起溫老師來,我那時的心情太複雜了,我甚至不知道該如何重新麵對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