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散場了,我和四孬暗探一般密切注視著從劇院走出的每一個人或每一對男女,現在是秋天,晚上很涼快,所以並沒有多少人願意憋在電影院裏。
四孬始終沒有看見他要等的人,而我卻看見了藍丫,要知道下午時我還在四處找她呢,我時常為她不在家而遭叱責。可是,現在她卻從劇院裏神秘地鑽出來,我一定是看花了眼。四孬說沒錯!是你姐姐,瞧她那副騷樣!
四孬在說這些話的時候幾乎咬牙切齒,因為他的計劃明顯要告吹了,他說,操他媽的,他們肯定去了另一家電影院。我問誰?他說你以為會是誰!我說不會又是哪個漂亮姑娘吧?四孬說你他媽的簡直是弱智,聽著,我等的是你媽他們,你懂嗎?傻逼,就是你媽和那個叫劉什麼的狗屁玩意……因為他對我學小號很重要!
我完全懵了。劉慶福跟四孬學吹號能有什麼關係呢?我覺得四孬簡直是在胡說八道,他說話跟放屁一樣臭氣熏天。我發現藍丫並不是一個人來的,走在她旁邊的那個男人才是真正令我驚詫不已的,他就是食品廠的羅廠長,羅楊她爸。我想他們或許是碰巧了。
我和四孬正準備轉身離開,卻見藍丫緊緊跟在羅廠長的身後,他倆一前一後鬼祟地朝我們這邊的樹叢裏走來。
四孬立刻有些幸災樂禍,他說沒想到你姐姐也是個爛貨,你媽也是個爛貨,你們一家都是些爛貨……
我急了,沒等他說完便隨手扇了他一巴掌,可四孬並不還手,他竟然用一種驚訝的目光打量著我,小子有種!你有點像個男人了!
這時,藍丫距離我們隻有十來步遠,我還不能完全看清她的臉,她被人摟在懷裏像一隻貓,她的身體扭動得十分誇張,她的水紅色連身裙被什麼東西掀起了很高,四周並沒有起風,我不明白她的裙子為什麼久久落不下來。而那裙子裏麵似乎有一隻老鼠在爬在咬在抓(貓在抓老鼠嗎)……要不,藍丫怎麼會抖得那樣可憐無助呢?
狗日的四孬眼睛都快直了!
血一下子湧上了我的腦門,我感到自己的眼球都變得灼燙起來,體內有一種被燃燒的疼痛令我衝動不已,我覺得我非得做點什麼。我一定要做點什麼。否則,我會立刻瘋掉。那時,我恰好看到腳下的那頂軍綠色帽子,它就匍匐在草叢裏靜謐著濃烈的異味並充滿了隱喻氣息,看上去跟草沒什麼兩樣。
我去撿起它的一瞬間,四孬依然十分詭秘地看著我,他的嘴角漸漸露出了笑,是那種很可怕的笑,帶著一種淫褻、譏諷、慫恿和即將報複的亢奮與快慰。
四孬肯定是在小覷我,我知道他一直認為我不太像個男人,當我瘋狂地撲向他們時,四孬肯定還在輕蔑發笑呢。但他怔住了,他和許多人都清楚地聽到了一聲中年男人的怪叫,那頂綠軍帽不偏不斜正好扣在羅廠長那顆略微斑禿的腦袋上,一股惡臭迅速在夜色裏彌散開來……
電影院門口的鬧劇發生之後,四孬古怪的行動並未終止。
那段時間他的手似乎又癢癢得不能自已,看誰都不順眼。我知道他生來就喜歡找別人的茬子並以此為樂。在接下來的某天晚上,劉慶福同誌終於被幾個小流氓堵在了廠外的一條小路上暴練了一頓,差點沒要了他的老命。據說當時在場的還有一個女人,我媽。我不清楚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但事情就是這樣。後來不知是我媽,還是劉慶福去報的案,反正四孬被拘留了十五天卻是事實。
四孬從裏麵一被放出來就來家裏找我了,酷似一隻八輩子沒聞見魚腥的貓,一見麵就張口要煙抽。我說沒有而且我也不想抽了。四孬衝我白了一下眼,然後徑自來摸我的兜,這是他的習慣,他從來不輕易相信任何人。
我這才看清,四孬的嘴唇附近又多出幾撮毛茸茸的東西,光禿的腦袋也長出半寸多長發茬兒,看上去總感覺很別扭。四孬從我的一隻兜裏取出幾粒早就被洗衣服時洗得喪失原味的煙末兒,他貪婪地塞進牙縫裏,津津有味地嚼著,像在咀嚼某種精美的食品。
四孬說先給我拿兩塊錢吧,你知道我好久沒抽了,要不一塊也成,我就想買一包大前門。他說這話時有點兒像兒子在向爸張嘴討錢一樣自然。
我搖搖頭說,別說一塊我連一分錢也沒有,而且我現在必須出門去找藍丫,否則我爸就不允許我吃晚飯。
我聽到四孬很突兀地問我,你知道他們給我煙抽的條件是什麼嗎?我並沒有興趣猜。我說你知道我爸的脾氣,如果天黑之前我還找不見藍丫,我不會有好果子吃的。四孬像是根本沒聽見我的話,他的眼睛裏突然迸射出一股異常陰毒的光來,那光照在我的臉上十分冰涼。四孬的下嘴唇長得又厚又長,這使他說話時的神情既冷漠又誇張。他詭秘地啐了口唾沫。
操!是大便,那些狗娘養的讓我吃他們的大便,吃一口才給我一根煙抽,要不就讓我舔他們的腳趾頭。
我頓時愕然了,我並不想知道四孬是不是真的吃過那種穢物,聽說一旦被關在裏麵,新來的通常是要吃些苦頭的。於是我就莫名地惡心,真想立刻替四孬大吐一場為快。
四孬的眼睛裏始終投射著狼一般的光芒,他的目光從我家的每一件物品上掃過,最後,他盯著的我爸那隻落滿灰塵的小號。他拿起來湊在嘴邊,腮幫子鼓得像條快死的魚,竟然也憋出了響聲,隻是那聲音太刺耳了,讓人想到屠宰場的豬的淒慘叫聲。
放下小號,四孬咂著嘴皮說,我太想學吹號了,這回你爸肯定會答應我的!
我知道他一直是個我行我素的家夥,他的意誌沒有人能改變,即使關在裏麵再長時間也無濟於事,不過我還是提醒他要好自為之。我說你忍忍吧!你以為我爸會教你這種貨色?你他媽簡直是做夢娶媳婦!
四孬卻梗著脖子說,你不信咱們走著瞧吧。
一連幾天,四孬都纏著要跟我爸要學小號。對此我多少有些疑惑,我能看出來我爸根本就不願意收這個弟子,可又隱隱覺得他們之間仿佛早就達成了某種共識。四孬又厚著麵皮來過我家兩趟後,我爸就采取了妥協的態度。我爸竟然手把手地教四孬最基本演奏技法和音階訓練。於是,四孬成天端著小號哇哇啦啦地吹起來,像跟誰有深仇大恨似的鼓著腮幫子。
到現在有關四孬學小號的事情幾乎快忘光了,但有一個笑話我至今記憶猶新。
那段時間廠裏的人飽嚐了怎樣的噪音汙染啊。以至於哪家的小孩子不乖或哭鬧不休的時候,大人們就會瞪大眼睛說,再不聽話就把你送到吹小號的四孬家去!看你還敢不敢哭!孩子們果然就收斂了。
但是,藍丫有一天清晨突然莫名其妙地趴在床沿狂嘔起來,卻真有其事。
藍丫當時的模樣蠢得像一個十足的孕婦,嘴裏發出非常古怪的嗷嗷聲。起先,我估計她大概是生病了,我沒有太在意。但是,到了當天晚上,她依舊持續不停地幹嘔著,仿佛她的腸胃裏鑽進去一隻令人厭惡的老鼠,她非得把它吐出來似的。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我爸就把藍丫死狗一般從床上揪了起來,她當時衣服還沒來得及穿好,她的樣子驚厥而又虛弱。我爸雖然極力壓低嗓門,命令她在極短的時間裏穿好衣服。即便這樣,我還是感覺到我爸那種凶神惡煞般的麵孔,我賴在被窩裏聽著外麵的動靜。隨後,他們父女倆一前一後離開了房子,我聽見我爸推著他的自行車,車軲轆發出沉悶的滾動聲。
我想,我爸大概是要帶藍丫去醫院檢查身體,假如她成天這樣吐個沒完沒了,我們大家幹脆不用吃飯了。還有,當時幹什麼事都要排隊,他們去早一點應該是有好處的。
8.師生之間
可以說是跌跌撞撞的,我在子弟學校一口氣讀到了初中,也可能是自己一下子開竅了,成績竟漸漸好了起來,還被一位代課數學老師盯上了。我的意思是,這個姓溫的老師除了上課喜歡叫我起來回答問題或在黑板上做習題之外,他有事沒事總願意把我叫到他的辦公室裏或喊到講台前,然後問這問那,好像他總有很多問題要問似的。
時間一長,我多少有些煩他了,原因有兩個:一是溫老師跟學生說話的時候總愛跟別人靠得很近,這種過分的無緣無故的親近讓我很不舒服,另外,他的嗓音又尖又細,活像個女人,同學們私下裏都稱他為“假丫頭”。你就想一想吧,一個聲音很像女人的男老師如此近距離地跟你說話,你會怎麼想?況且,我還發現他有一個習慣,就是特別愛用他沾著粉塵的細長的手指幫人整理衣服或頭上的帽子,那樣子跟一個悉心的母親對待自己的孩子相差無幾。這的確令人煩惱!他每次給我侍弄我的衣服時我都難受得要死,躲也不是,不躲也不是。
每次,溫老師邊精心地做這些滑稽的事邊還不停地嘮叨。這樣就好了,這樣才像樣嘛!或者,他又補充說,你們這些孩子就是不喜歡整潔,真拿你們沒辦法。說這話的時候,他的樣子也流露出男老師似乎不該有的溫和了,簡直讓人哭笑不得。
我從溫老師那邊回到教室,總有幾個調皮的同學就會圍過來,他們說,假丫頭又給你開小灶了對不對?然後,他們學溫老師的樣子用手指頭在我的身上撣來撣去,還夾著嗓子細聲細氣地說髒死了髒死了!怎麼就不知道愛幹淨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