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真的劉思齊隻以為丈夫這次離京是一次平常的出差,沒有感到意外。而毛岸英知道自己將去何處,將有什麼危險等待著他,在他離開醫院走出十幾步遠,再次回頭時,看見思齊單薄的身影還佇立在醫院大門口,他突然轉身向妻子深深地鞠了一個躬,然後才大步流星地隱進漆黑的夜幕中。而劉思齊看見毛岸英這個不同尋常的舉動卻沒有意識到什麼。直到失去岸英,她才強烈地感受到這是毛岸英在向她作最後的訣別,一定是他已做好了最壞的準備。可她竟然一無所知,坦然地目送他離去。如果她知道他去朝鮮戰場,一定會大聲囑咐他:一定要活著回來,我等著你……每想到這裏,劉思齊就會感到一陣心痛,痛到無以複加的程度。
劉思齊以為的尋常的“出差”竟然是她和最愛的人的永別,毛岸英的最後一個鞠躬也是向人生最真摯愛情的謝幕,隨後不久他們便相隔在陰陽兩個世界裏。
劉思齊出院後,根本沒有想到毛岸英“出差”去的是朝鮮戰場,更沒有想到會有生命危險。11月下旬,劉思齊收到丈夫的一封來信,她像平常一樣看完就揣在口袋裏,以後揉來揉去揉亂了,也沒有將這封信保留下來。至今劉思齊都記得信的內容:一是談他弟弟毛岸青的問題,要我們好好照顧他;二是囑咐劉思齊要好好學習;信中還說到兩人結婚後很少在一起,這讓他感到很內疚。這封信後,劉思齊再沒有收到丈夫的來信,可她不著急,因為毛岸英告訴她,即使一個月不來信,也不會有事的。
毛澤東在和平年代裏再次品嚐了失去至親的心痛。大兒子陣亡朝鮮戰場,毛澤東以他超強的忍受力點頭同意讓兒子永遠長眠於異國他鄉的土地上。
毛澤東送兒子上戰場,意在讓兒子接受戰爭鍛煉與考驗。因為畢竟是毛澤東的兒子,毛岸英被派到中國誌願軍司令部擔任翻譯。按理,這個首腦機關相對比較安全,可是戰爭殘酷無情,死神無處不在,最安全的地方往往處於最危險中。
1950年11月25日,是誌願軍打響第二次戰役的第二天。
上午,當所有的戰鬥命令下達以後,誌願軍司令員彭德懷才有了片刻的休息時間。他已經一天一夜沒有合眼,實在太勞累了,便躺在火炕邊的一張小行軍床上睡著了。
毛岸英坐在火爐子邊,正在簽收有三個“A”字的加急電報。
四周似乎很寧靜,可是這樣的寧靜隻維持了一個上午。中午11點,四架美軍轟炸機掠過誌願軍總部上空,“嗡嗡”地飛過。司令部作戰室的參謀們側耳傾聽,覺得聲音越來越遠,就認為敵機去北麵轟炸什麼目標了,都沒有太在意,各自繼續忙手裏的事情。
在洞口值班的作戰處副處長成普卻很為作戰室裏的人的安全擔心,特別是彭德懷司令員也在作戰室裏麵。他覺得美軍轟炸機不會無緣無故地從這裏經過,萬一發現地麵目標再折回來怎麼辦?他匆匆走到彭總麵前說:“彭總,敵機來了,趕快防空!”
彭德懷睜開惺忪的睡眼,唬著臉,嗆了成普一句:“急什麼啊,你這麼怕死?”
彭德懷的一句話把成普噎住了,大家都知道彭德懷的脾氣,與他玩硬肯定不行。恰在這時,洪學智副司令員從防空洞跑到作戰室。他也是看到敵機後怕出意外,匆匆趕了過來。
洪學智畢竟是副司令員,他一催促,在場的所有人開始收拾東西準備轉移進防空洞。
警衛員們也不管彭德懷願意不願意,拉起他來就往防空洞跑。毛岸英和另一名叫高瑞欣的參謀收拾電文,落在了最後麵。說時遲那時快,四架轟炸機突然又從北邊折了回來,轉眼就撲到了作戰室的上空,並從機肚子裏甩下了上百個閃著銀色的凝固汽油彈。
成普剛出作戰室,抬頭一看,大喊:“不好,快跑!”話音未落,炸彈已經落地炸響。作戰室是木板房,燃燒彈落下的瞬間,形成上千度高溫,四周頓時升起熊熊烈火,並很快蔓延成一片火海,木板房很快化成灰燼。
成普也被炸彈的衝擊力掀到旁邊的溝裏,半邊臉與後背被燒得起了大泡,他立即朝沒有火的地方滾去,才把自己身上的火撲滅。
大家望著作戰室的熊熊大火,司令部所有的人都急出了眼淚。彭德懷也掙脫警衛員的手,去指揮滅火和搶救,並焦急地問:“有哪些人沒有出來?”
大家一看,隻有毛岸英和高瑞欣沒有出來。
“岸英!岸英!”大家一邊拚命地叫著,一邊撲火。
大火撲滅了,大家從灰堆裏扒出了兩具遺體,隻能依據一塊蘇聯手表的殘殼,辨認出毛岸英的遺體。
站在岸英的遺體前,彭德懷驚呆了,許久沒有說出話來。
大家怕敵機再來,趕快把誌願軍總部搬到一個新的地方。在新的誌願軍總部所在地,彌漫著一種異常悲寂的氣氛。特別是彭德懷和洪學智,他們不知如何向毛澤東報告。
過了很久,彭德懷從通訊參謀那裏要來一張電報紙,他要親自給毛澤東起草電報。一會兒,彭德懷把起草好的電報交給成普,要他馬上發出去。隻見電報是這樣寫的:
“今天,誌願軍總司令部遭到敵機轟炸,毛岸英同誌不幸犧牲。”
不到30個字的電文,彭德懷寫了1個多小時,因為他不知道如何向毛澤東交代啊!
北京中南海的收電員收到誌願軍總司令部的這封電報後,也嚇壞了,不知如何是好。他們沒有直接送毛澤東處,而是先交到了周恩來手中。
周恩來接過電報一看,也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反複看了幾遍,他知道這是千真萬確的噩耗。他放下電報稍過了一會兒,才撥通了劉少奇和朱德的電話。兩人很快就到了周恩來辦公室,他們要商量怎麼向毛澤東彙報好。
經過慎重考慮,決定暫時不要告訴毛澤東為好。因為此時正是指揮朝鮮戰爭的關鍵時刻,這個噩耗對毛澤東打擊會很大。直到1951年元旦後的第二天,周恩來才將電報與他附的一封信交與毛澤東秘書葉子龍,由他轉交毛澤東與江青。當時毛澤東正在中南海勤政殿辦公室辦公,接到這封非同尋常的電報,他看了很久,對一直站在一邊的葉子龍說:“唉,戰爭嘛,總要有人傷亡,沒有關係!”
但可以想象,長子的犧牲對毛澤東打擊是很大的。但因為他是全國人民的領袖,是千軍萬馬的統帥,他內心的悲傷無法像普通人那樣表達出來,隻能深藏在內心,眼淚隻能在肚子裏流淌……
毛岸英犧牲後不久,彭德懷回國向毛澤東彙報工作,並詳細彙報了毛岸英犧牲的經過。最後,彭德懷心情沉重地對毛澤東說:“主席,你把岸英托付給我,我沒有保護好他。我有責任,我請求處分!”
毛澤東聽了彭德懷的話,沉思了很久沒有說話。最後,他緩緩抬起頭寬慰這位負荊請罪的誌願軍總司令,特別強調,毛岸英屬於成千上萬犧牲了的革命烈士中的一員,是一個普通的戰士。不要因為是毛澤東的兒子,就不應該為中朝兩國人民的共同事業而犧牲。
毛澤東這一席話說得在場的人直落淚。彭德懷這個鐵打的漢子也忍不住濕了眼眶,他那顆懸著的心也放了下來。
也因為毛澤東對兒子犧牲有了明確的態度,彭德懷就岸英的善後事宜專門寫信給周恩來,希望將毛岸英安葬在他曾經戰鬥過的朝鮮,這樣對其他烈士的家屬有著榜樣的作用。
周恩來接到彭德懷的信後,立即報告給毛澤東。毛澤東同意彭德懷的意見。最後,毛岸英,中國人民偉大領袖毛澤東的親生兒子,從此長眠於異國他鄉,但同時也成了中朝友誼的象征。
老年喪子,是中國人的大忌。已近60歲的毛澤東,卻失去了他最心愛的,而且寄予了很大希望的大兒子。兒子沒有倒在中國的戰爭年代裏,卻倒在了新中國成立之後沒有刀光劍影的和平年代,這讓毛澤東的情感世界再次承受了巨大的打擊。他對這個兒子懷有很大的希望。他與楊開慧的三個兒子,從出生起就和他們一起流離顛沛,生死無常,後來又形同孤兒,受盡人間的苦難。三個兒子,一個因病早逝,一個被打致殘,隻剩下毛岸英頑強並健康地生存了下來,最後在蘇聯長大學成回國,可是這個失而複得的兒子轉眼間又永遠地失去了……誰能接受這個殘酷的現實?
然而,毛澤東就是毛澤東,他很快就恢複了鎮靜,從失子之痛中解脫出來,並對周恩來說:誰叫他是毛澤東的兒子呢?別人的子女能上戰場流血犧牲,為什麼我毛澤東的兒子就不能上戰場犧牲?
毛澤東,他以一個偉人的胸懷和鋼鐵般的意誌,接受了這個殘酷的現實!
但是,毛岸英不完全等同於一般的誌願軍戰士,也不等同於一般的誌願軍烈士,因為他是毛澤東的長子,而且是曆經劫難後存活下來的唯一健全的兒子。他的犧牲給人們留下的不僅僅是巨大的悲痛和扼腕歎惜,也給全國人民留下了對毛澤東這一代開國領袖相忍為國的無私品格的無限敬仰。當人們聽到毛澤東對黃繼光母親說“你有一個兒子犧牲在朝鮮戰場,我也有一個兒子犧牲在朝鮮戰場”時,全國人民的眼淚一起落了下來,這就是我們的領袖,和人民同甘共苦的領袖啊!
為了讓兒媳劉思齊完成學業,毛澤東決定對她暫時保密,而他自己獨自承受著這個巨大的痛苦。最後他說服了兒媳婦,同意將毛岸英安葬在朝鮮。
毛岸英犧牲的時候,劉思齊還在補習高中文化課程,為以後考大學做準備。毛岸英一直沒有書信,她也沒有多想,一直以為丈夫在“出差”呢。
毛澤東向全國人民做出了表率,也為自己有這樣一個勇敢的兒子,一個國際主義戰士感到驕傲。但當他一個人與自己的心靈獨處的時候呢?……人們不能妄加猜測,也無法想象。但有一點大家是可以體會的,那就是白發人送黑發人的失子之痛!毛澤東畢竟也是一個父親,一個有著兒女情長的細膩感情的父親!
巨痛中,毛澤東還比普通人更多一些苦痛。他麵對這個常人難以接受的悲痛,既無親人可以訴說,又沒有人可以和他一道分擔,還不能盡情地流露內心的傷感。毛岸英的生母楊開慧早已犧牲;和毛岸英相依為命的弟弟毛岸青幼年在上海流浪時被警察打壞了腦袋,神誌時好時壞,毛澤東更不能將岸英犧牲的消息告訴他;而兩個女兒李敏和李訥年紀還小,還不大懂得生死問題;江青雖然知道此事,但也不會說多少寬慰的話;唯一可以告訴也應該告訴的人便是毛岸英的妻子劉思齊,可是劉思齊正在補習高中課程,為考大學做緊張的準備,再說劉思齊才20歲,和毛岸英結婚剛一年,讓她現在就承受失去丈夫的悲痛,毛澤東於心不忍。他想來想去,隻有自己獨自承受這個巨大的不幸,盡量推遲告訴思齊,或許能減輕一些對她的精神打擊。
劉思齊現在想起這些往事,也感到於心不忍。毛澤東為減輕她的痛苦,不得不將失去親生骨肉的痛苦埋藏起來,而且還要在他們晚輩麵前強顏歡笑,假裝什麼事情也沒發生一樣。劉思齊周末從學校回來,他還和以前一樣問長問短的,經常和她一起談毛岸英小時的趣事,談到開心之處,大家都發出了“嗬嗬”的笑聲……每到這個時候,劉思齊就會將緊張的心情放鬆下來,感到安全和放心。她想,如果毛岸英有什麼事情,父親毛澤東一定不會有這樣輕鬆的心情談論自己的兒子的。
正因為毛澤東天衣無縫的隱瞞,使得劉思齊知道毛岸英犧牲這個噩耗的時間整整推遲了兩年多。
這兩年裏,劉思齊完成了高中課程,順利地考進北京大學。唯一讓她揪心的,就是毛岸英很長時間沒有來信了,這對於新婚不久的恩愛夫妻來說是不正常的,也是不應該的。可劉思齊那時學習特別緊張,加上年紀也小,沒有什麼生活閱曆,實在想象不出毛岸英會發生什麼不幸的事情。揪心歸揪心,始終沒有焦慮不安過。1952年初,她從攝影記者侯波那裏看到一張毛岸英穿誌願軍軍裝的照片後,對毛岸英長時間的音信杳無有了一種不祥之感。她多次想問父親毛澤東,可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她看見父親那副安祥且安靜的神情,不由得打消了疑慮,覺得自己多疑了,因為她相信父親一定不會對她隱瞞實情的。
就這樣,她在擔憂—放鬆—又擔憂—又放鬆中又度過了近一年的時間,一直到1953年夏天,她的不祥之感終於被殘酷的現實所證實。
這時,毛澤東也感到再也不能瞞著劉思齊了,於是想了很多辦法來說明這件事。那一段時間,毛澤東煞費苦心,費了很多口舌。他先向劉思齊談到他們家為了中國革命犧牲了好幾位親人,有岸英的媽媽楊開慧,有岸英的兩個叔叔毛澤民、毛澤覃,有岸英的姑姑毛澤建,還有岸英的堂弟毛楚雄,韶山黨支部的毛福軒等。毛澤東說了很多很多犧牲的人,但始終沒有說出毛岸英的犧牲。
俗話說得好,“說話聽音,鑼鼓聽聲。”劉思齊回去後,越想越不對勁,父親為什麼同自己談起這些,難道岸英他……
劉思齊不敢想下去了。
幾天後,劉思齊又一次到了中南海,這一次,她一定要問清楚岸英究竟怎麼了!正好,周恩來也在場。毛澤東覺得這是講明情況的好時機,於是當著周恩來的麵,毛澤東才把岸英已於兩年多前犧牲的消息告訴了劉思齊。
劉思齊隻感到心呼地被抽走了,留下的是一個湧血的大窟窿。
她放聲大哭。兩年多的期待和擔憂,化為滔滔不絕的淚水。
她為失去親人痛哭,為失去愛情痛哭,也為自己命苦痛哭。她放聲痛哭時,毛澤東的心何嚐不在痛哭?但他的哭是無聲的,是在心底深處的,而這樣哭泣滴淌的不是淚,而是血。痛苦不堪的劉思齊無法想象也不知道顧及一個已經年過半百的老人,是怎樣度過了失去親人的600多個日日夜夜,是用怎樣的忍耐力平靜地吐出了這幾個錐心的字?
直到衛士長李銀橋拍打她的肩,輕聲而著急地說:別哭了,別哭了,主席的手都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