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思齊這才從痛哭中回過神,淚眼婆娑地望著坐在旁邊、同樣承受著失去親人苦痛的父親毛澤東。她哭著摸摸父親的手,這雙曾經讓她感到溫暖的大手變得冰涼冰涼的。劉思齊使勁屏住氣,哽咽著……不讓自己再哭出聲來。
當劉思齊提出要把岸英的遺體運回國內安葬時,毛澤東搖了搖頭說:“我還是那句話,青山處處埋忠骨,何須馬革裹屍還。不是還有千千萬萬誌願軍烈士安葬在朝鮮嗎?”
從這以後,劉思齊不再在父親麵前流淚了。因為她明白了一個道理,晚輩的喜怒哀樂有時就是長輩的喜怒哀樂。
岸英走了!永遠走了,不再回來了!思齊一百遍地在心裏告訴自己。岸英沒有走,他不會離我而去的!思齊又一百零一遍地在心裏反駁自己。
精神上的折磨和煎熬,使思齊變得沉默了,很少再看見她清純的臉上蕩漾著笑容,蒼白而消瘦的麵容上總掛著與年紀不相稱的憂傷。但她還是堅持讀書,好好讀書,因為這是岸英去朝鮮之後給她唯一的也是最後一封信上囑咐她的。
劉思齊與毛岸英從相戀到永訣隻有短短的兩年多,作為夫妻則隻有一年的時光。但這段銘心刻骨的愛卻讓她終生不忘。
年幼失去父親的劉思齊,在失去丈夫的時候卻得到了毛澤東如親生父親般的關懷。在毛澤東的鼓勵與督促下,年過30歲的劉思齊終於邁出了再組家庭的腳步。
如果說思齊年紀輕輕失去丈夫是不幸的,那麼她有毛澤東這樣一位開明而大度的公公卻是萬幸的;如果說思齊從小失去父愛是不幸的,但她在最痛苦的時候獲得毛澤東如同親生父親般的關愛卻是幸福的。
思齊從岸英犧牲到她再次結婚組成家庭,整整度過了十年孤獨歲月。如果不是毛澤東再三相勸,甚至親自為她張羅婚事,她可能一輩子也走不出悲痛的陰影。
得知毛岸英犧牲時,劉思齊隻有22歲,正值青春年華,本應抹幹眼淚,去追求新的生活。但作為毛澤東的兒媳婦,作為一個生活在特殊家庭中的女性,要邁出這一步是相當艱難的。首先劉思齊的感情就轉不過彎來,在毛岸英犧牲後,毛澤東一直把劉思齊當做大女兒,常給她寫信,劉思齊不願離開這位慈愛的父親。
這樣的生活維持到1960年,劉思齊已經30歲了,在中國這個社會裏,女人過了30歲就很難解決個人問題,所以,毛澤東開始為劉思齊著急,但勸兒媳改嫁又很難說出口。毛澤東便常常趁著其他孩子在一起的時候說:“你們可以考慮找對象了。”幾個孩子便害羞地亂嚷一通,“上哪兒去找啊!”“我們找不著哇!”
毛澤東風趣地說,那你們閉著眼睛上街抓一個吧。
劉思齊也插言說:“那抓個麻子怎麼辦啊?”
1961年秋,劉思齊從北大畢業,被分配到解放軍工程兵某部從事翻譯工作。
經原空軍學院院長劉震介紹,劉思齊和空軍學院教員楊茂之相識。1962年2月,已經三十出頭的劉思齊和年輕的空軍教員楊茂之結婚。舉行婚禮時,毛澤東親自寫了一首詩相贈,還送了300元錢,說:“我又不上街,不知買什麼東西好,你們根據需要自己買一件禮物吧。”
結婚後,劉思齊改名為劉鬆林,她也想就此開始新的生活。
隨後她做了母親,有了一個可愛的兒子。這時她收到一封來信,是一位和她有著相同遭遇至今還在守寡的婦女的來信,然而就這封普通的來信引起了劉思齊心靈的震撼。
這位婦女的丈夫也是一位烈士,但丈夫離去後,她卻無法再組成家庭,無論是社會的壓力還是組織的規勸,都為她設置了一道道“守節”的屏障。這位婦女還年輕,卻不能開始自己的新生活,她感到痛苦和鬱悶。當她知道劉思齊在毛澤東的勸說下開始了新生活,十分地羨慕,她認為劉思齊是一個幸福的人。
這是思齊失去岸英之後,第一次聽到有人說她幸福!她感到很大的觸動,一個被苦難淹沒的人竟然是幸福的人?但很快她意識到這種幸福早已存在,並且時刻包圍著她,而她卻視而不見。收到信的這一夜,她失眠了,想起了父親毛澤東這十年裏為她所做的一切。
解放不久的中國依然存在著濃厚的封建意識,人們的思想被傳統觀念嚴重地束縛著,女人從一而終的意識也很強烈,而做公公的竟然苦苦規勸自己守寡的兒媳改嫁,這在中國曆史上恐怕是聞所未聞的事情。而毛澤東做到了!恐怕隻有一個徹底和封建意識決裂的人才會作出這樣的抉擇,而沉浸在對岸英的思念中的思齊一時是難以明白毛澤東的一番苦心的。特別是她到30歲那年,毛澤東和天下所有怕女兒大了嫁不出去的父親一樣,對女兒的婚事日漸焦慮,特別的上心,經常掛在嘴上念叨。當有人介紹楊茂之時,毛澤東就像親生父親那樣親自了解未來“女婿”的情況,當他知道這是一位心地善良、政治可靠、年輕有為的青年時,他放心了,放心地將思齊交給他。
後來毛澤東看到思齊結婚,開始了新生活,好像了卻了一樁心病那樣感到高興。
已經成為母親的思齊這才真切地感受到毛澤東對她的關愛。而且,隨著年紀的增大,這種體會越來越強烈,以前沒有感受到的細節好像突現了出來,甚至連當時沒有全部理解的談話和通信的含義現在也都徹底地明白了。記得有一段時間劉思齊在蘇聯留學,毛澤東便書信不斷,勸她考慮個人問題。可是劉思齊無法接受殘酷的現實,很長時間都將自己禁閉在和毛岸英相處的歲月中。現在想想,就是自己的親生父親也不過如此,更何況毛澤東是日理萬機、心係全國億萬百姓的領袖,還這樣細心地嗬護著她,實在是一份難能可貴的幸福。她怎能不去珍惜和珍視呢?!
劉思齊開始了自己的新生活,但不意味著忘記了毛岸英。劉思齊的丈夫是一位善解人意的好人,就連他們的孩子們都知道母親有過一段痛苦的曆史。因為思齊心中有岸英,在她的家中始終能感到毛岸英還活著,就活在他們身邊。
半個世紀中,劉思齊四次和毛岸英“相見”,第一次“相見”,她的精神幾乎崩潰,是在毛澤東的關愛下才堅強地活了下來。
毛岸英犧牲的50年裏,劉思齊一共去他的墓前四次。
第一次是1959年,這是毛岸英犧牲的第九個年頭。這時劉思齊已經完成了北京大學和蘇聯留學的學業,成為一名學者。但她有一個心願卻沒有完成,那就是親眼看見岸英的墓。隻有看見親人的墓穴,才是對一個生命終結的肯定。俗話說:活要見人,死要見屍。為什麼思齊這麼多年走不出痛苦的折磨,很大一個原因就是沒有看望過岸英的墓地,無法從心裏徹底認定岸英犧牲這一現實。
毛澤東為了幫助劉思齊真正接受岸英的死亡,他用自己的稿費資助劉思齊去朝鮮給岸英掃墓。臨赴朝前,劉思齊去向毛澤東辭行,毛澤東拉著她的手說:“思齊,告訴岸英,你也是代我去給他掃墓的,我們去晚了。告訴他,我無法自己去看他,請他原諒。告訴他,爸爸想他,愛他……”
毛澤東說到這裏也說不下去了。劉思齊更是哽咽得喘不上氣來,她意識到隻要一張口便會慟哭失聲,於是趕緊用手緊緊地堵住嘴,拚命地點頭,退出書房才將眼淚流了出來。
就這樣,劉思齊和妹妹邵華在任榮將軍的帶領下去了朝鮮。
對於常人來說這是一次祭奠親人的掃墓,對於思齊來說卻是一次生離死別的“相見”。當她來到距離平壤100多公裏的檜倉郡誌願軍烈士陵園時,淚水早已模糊了視線。她用手仔細地撫摸著岸英的墓碑,大理石墓碑冰涼刺骨,生硬錐心,一直穿透她的心房。她終於相信岸英真的去了,去了另外一個世界裏,盡管這個世界和她就隔著一層黃土,但她永遠不能再見到他了。她情不自禁地跪倒在墓前,哭喊著岸英的名字,“我來晚了,岸英,我來晚了……”淒涼的哭聲回蕩在陵園的上空,縈繞著133名中國誌願軍戰士的墓碑。
毛岸英的墓是1955年從犧牲地大榆洞山上遷來的,排列在陵園最前頭。
毛岸英已經死亡的現實讓劉思齊陷入痛苦的泥潭,不能自拔,她的精神崩潰了……離開墓地的第二天她就發起了高燒,等到板門店她高燒不退,一路說著胡話。等從平壤回到北京,她是被人抬下火車的。
劉思齊是這樣回憶這一段的:
這場病病得我真是九死一生,我在鬼門關前遊蕩了近一個月,真正體驗到了人瀕臨死亡時的感覺。唯一係住了我的是想到從朝鮮回來後還未見到父親,還未向父親彙報我的朝鮮之行,我有那麼多那麼多關於岸英的話:他的墓,他的碑,他所在的陵園,我在他墓前的感受……還一句都沒告訴父親。爸爸最了解我,他讓李銀橋及時給我送來一封短短的信,這封信成了我戰勝病痛的精神支柱,也許正是這封信挽救了我的生命。爸爸在信中說:“要好好治病”,“意誌為主,藥物為輔”。這時我才猛然醒悟,原來當我站在岸英的墓前時自己精神已全麵崩潰了。
我的心終於接受了岸英的死亡,病愈出院了。入院時大雪紛飛,出院時已是炎炎夏日。我去看望父親,他見到我的第一句話就是:“思齊,我不該讓你去朝鮮,害得你差點把小命都丟了。”我說:“爸,我應該去,雖然我病了一場,我不後悔!”想了想,我又追加了一句:“我遲早總要去的,不去看岸英,我饒不了自己!”爸爸對我說:“你不要太傷心了,幹革命就會有犧牲。岸英是一個事業型的孩子,是國際主義戰士,最終為朝鮮人民獻出了自己的生命。在二次大戰中他曾義無反顧地加入了蘇聯紅軍,作為蘇聯紅軍一個坦克連的黨代表(相當於連指導員——引者注)同蘇聯人民一起參加了衛國戰爭。他是一位偉大的國際主義戰士。你是他的妻子,你要好好學習,努力工作,為死者爭一口氣……”後來,爸爸在信中還諄諄地叮囑我,要“為死者,為父親,爭這一口氣”。
劉思齊的病好了,但她的心卻死了,好像隨同岸英一道去了一樣。她相信這個世界上再不會有人走進她的生活,但是毛澤東以他父親般的慈愛和固執,堅持讓她重新開始生活,她死去的心才又慢慢有了血色和活力。
劉思齊第二次到朝鮮是1985年,這中間整整隔了26年,因為中國經曆了十年的“文化大革命”,劉思齊也已經當了母親,國家也開始進行經濟改革。這時楊成武帶領中國友好訪問團到朝鮮訪問,劉思齊作為成員再次來到毛岸英的墓前,不過這次是集體吊唁,她沒有單獨和毛岸英“相處對話”的時間,而且大家來去匆匆。等離開陵園時,她的淚水卻隻能含在眼裏,話隻能在肚子裏訴說。當守墓人聽說毛澤東長子的妻子來了,跑過來拉住她的手,連聲問道:你怎麼這麼長時間才來啊?她聽了這話,心裏非常的難受,像積壓著巨大的石塊,沉甸甸的,讓她無法釋懷,無法傾吐。她想:以後我還要來見岸英,一定要單獨來。
五年後,她真的再次來到岸英的墓前,但還是集體去的,和上次一樣匆匆而去,匆匆而歸,不能盡心地和岸英“交談”,多少讓她有些抑鬱。但毛岸英的墓前樹立了一個大理石的半身雕像,據說是金正日讓朝鮮雕塑家雕刻的。這個大理石雕像,讓劉思齊心裏有了一種真切的感覺。這就是岸英棲身的“家”,也是她魂牽夢繞的地方。
抗美援朝50周年的時候,劉思齊當然要去為親人掃墓。可是她沒有在10月紀念日的時候去,而是選擇了7月,以遊客的身份第四次去掃墓。但是這次掃墓是她50年裏感受到最為走近岸英的一次。因為她在年初檢查出乳房長了一個腫塊,她想如果開刀發現是惡性腫瘤,那麼她的生命會很快走到盡頭,而且沒完沒了的治療也會讓她寸步難行,這樣怎能再去為岸英掃墓呢?所以她決定推遲手術,先去朝鮮看望岸英。
當她身著黑色連衣裙,手捧鮮花,冒著大雨登上陵園階梯,走近毛岸英墓時,她感受到她正在走近岸英的世界,她對岸英說,以後我可能不能再來看你了……不知是老天爺開眼還是朝鮮的天氣多變,當思齊說這個話時,天氣突然轉晴,從雲縫裏透出陽光,照射在岸英的墓上。思齊的心情為之一振,就是以後坐輪椅有一口氣也要來看岸英!她和陪同她來的人將國內帶來的水蜜桃擺放在墓前,又打開一瓶酒,圍著墓灑了一圈,這是她第一次擺放祭品,舉行傳統的儀式。她相信岸英會知道,會接受的。因為,50年來,她心裏永遠懸掛著岸英的英容笑貌和他們的美好回憶。
老天好像知曉天下人間情,在劉思齊離開陵園踏上回歸的旅程時,大雨再次從天而降,而且更加猛烈。
所幸的是,劉思齊回到北京,平靜地躺在手術台上,得到的手術結果是良性腫瘤。死亡離她而去,她還能去看望毛岸英。她又笑了,笑得那樣甜蜜。
2010年是抗美援朝60周年。整整過去了60年,不可想象啊?已經年過花甲、步入老人行列的劉思齊用傷感且低沉的聲音說。她的眼神分明透露出她不相信時間的流失,因為人總是將最重要的幾段記憶刻骨銘心地凝固在心底,無論時間如何飛轉,隻要一打開記憶的大門,畫麵便可以穿透一切屏障快速來到眼前。
毛岸英作為陣亡的中國誌願軍烈士是祖國的驕傲,作為早逝的兒子是父親心頭的巨痛,作為匆匆訣別的新婚丈夫卻是妻子永遠的牽掛。
這種牽掛是一種苦痛也是一種美好,是悲傷哀愴也是寄托。用一生的思念和悲痛塑造的歲月,將有一個無限好的夕陽美景。
無論歲月走出多遠,劉思齊一直保存著兩種感情:一種是對遠去的幸福往事的思念和回憶,盡管往事在今天的生活中好像是一朵凋謝的花朵,但在思齊心中卻時常怒放,因為這些花朵是在她和岸英共同的生活道路上采摘的;另外一種是對家庭和子女的責任與深愛,對朝夕相處的丈夫的關愛,後一種感情盡管顯得有些平常,卻是真實的,也是現實的,甚至是深厚的。
毛岸英60年前長眠在異國他鄉的土地上,60年後毛岸英烈士的塑像在楊開慧烈士陵園揭幕。岸英終於和自己的母親、外婆、外公等親人“團聚”在家鄉板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