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底種類,依愚見,以為大體上可分為兩種:一是怡情文學;二是養性文學。怡情文學是靜止的,是在太平時代或在紛亂時代底超現實作品,文章底內容基於想象,美化了男女相悅或英雄事跡,乃至作者自己混進自然,忘掉他底形骸,隻求自己欣賞,他人理解與否,在所不問。這樣底作品多少含有唯我獨尊底氣概,作者可以當他底作品為沒弦琴,為無孔笛。養性文學就不然,它是活動的,是對於人間種種的不平所發出底轟天雷,作者著實地把人性在受窘壓底狀態底下怎樣掙紮底情形寫出來,為底是教讀者能把更堅定的性格培養出來。在這電氣與煤油時代,人間生活已不像往古那麼優遊,人們不但要忙著尋求生活的資料,並且要時刻預防著生命被人有意和無意地掠奪。信義公理所維持底理想人生已陷入危險的境地,人們除掉回到穴居生活,再把堅甲披起,把銳牙露出以外,好像沒有別的方法。處在這種時勢底下,人們底精神的資糧當然不能再是行雲流水,沒弦琴,無孔笛。這些都教現代的機器與炮彈轟毀了。我們現時實在不是讀怡情文學底時候。我們隻能讀那從這樣時代產生出來底養性文學。養性文學底種類也可以分出好幾樣,其中一樣是帶汗臭底,—樣是帶彈腥底。因為這類作品都是切實地描寫群眾,表現得很樸實,容易了解,所以也可以叫做群眾文學。
前人為文以為當如彈沒弦琴,要求弦外底妙音,當如吹無孔笛,來賞心中底奧義。這隻能被少數人賞識,似乎不是群眾養性底資糧。像太華烈士所集譯底軍事小說《硬漢》等篇,實是喚醒國民求生底法螺。作者從實際經驗寫來,非是徒托空言來向擁書城底縉紳先生獻媚,或守寶庫底富豪員外乞憐,乃是指導群眾一條為生而奮鬥而犧牲底道路,所以這種彈腥文學是愛國愛群底人們底資糧,不是富翁貴人底消遣品。富翁貴人說來也不會欣賞像《硬漢》這一類底作品,因為現代的國家好像與他們無關。沒有國家,他們仍可以避到世外桃源去彈沒弦琴和吹無孔苗。但是一般的群眾呢?國家若是沒有了,他們便要立刻變成牛馬,供人驅策。所以他們沒有工夫去欣賞怡情文學,他們須要培養他們底真性,使他們具有堅如金剛底民族性,雖在任何情境底下,也不致有何等變動。但是群眾文學家底任務,不是要將群眾底鹵莽言動激勵起來,乃是指示他們人類高尚的言動應當怎樣,雖然鹵莽不文,也能表出天賦的性情。無論是農夫,或是工人,或是兵士,都可以讀像《便漢》這樣底文藝。他們若是當篇中所記底便是他們同伴或他們自己底事情,那就是譯者底功德了。
一九三八年十二月香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