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76章 論“反新式風花雪月”(1 / 2)

“新式風花雪月”是我最近聽見底新名詞。依楊剛先生底見解是說:在“我”字統率下所寫底抒情散文,充滿了懷鄉病底歎息和悲哀,文章底內容不外是故鄉底種種,與爸爸,媽媽,愛人,姐姐等,最後是把情緒寄在行雲流水和清風明月上頭。楊先生要反對這類新型的作品,以為這些都是太空洞,太不著邊際,充其量隻是風花雪月式的自我娛樂,所以統名之為“新式風花雪月”。這名辭如何講法可由楊先生自己去說,此地不妨拿文藝裏底懷鄉,個人抒情,堆砌詞藻,無病呻吟等,來討論一下。

我先要承認我不是文學家,也不是批評家,隻把自己率直的見解來說幾句外行話,說得不對,還求大家指教。

我以為文藝是講情感而不是講辦法底。講辦法底是科學,是技術。所以整匹文藝底錦隻是從一絲一絲底歎息,懷念,呐喊,憤恨,譏諷等等,組織出來。經驗不豐的作者要告訴人他自己的感情與見解,當然要從自己講起,從故鄉出發。故鄉也不是一個人底故鄉,假如作者真正愛它,他必會不由自主地把它描寫出來。作者如能激動讀者,使他們想方法怎樣去保存那對於故鄉底愛,那就算盡了他底任務。楊先生怕底是作者害了鄉思病,這固然是應有底遠慮。但我要請她放心,因為鄉思病也和相思病一樣地不容易發作。一說起愛情就害起相思病底男女,那一定是瘋人院裏底住客。同樣地,一說起故鄉,什麼都是好的,什麼都是可戀可愛的,恐怕世間也少有這樣的人。他也會不喜歡那隻扒滿蠅蚋底癩狗,或是隔鄰二嬸子愛說人閑話底那張嘴,或是住在別處底地主派來收利息底管家罷。在故鄉裏,他所喜歡底人物有時也會述說盡底。到了說淨盡底時候,如果他還要從事於文藝底時候,就不能不去找新的描寫對象,他也許會永遠不再提起“故鄉”,不再提起媽媽姊姊了。不會作文章和沒有人生經驗底人,他們底世界自然隻是自己家裏底一廳一室那麼狹窄,能夠描寫故鄉底柳絲蟬兒和飛災橫禍底,他們底眼光已是看見了一個稍微大一點的世界了。看來,問題還是在怎樣了解故鄉底柳絲,蟬兒等等,不一定是值得費工夫去描寫,爸爸,媽媽,愛人,姊姊底遭遇也不一定是比別人底遭遇更可歎息,更可悲傷。無病的呻吟固然不對,有病的呻吟也是一樣地不應當。永不呻吟底才是最有勇氣底。但這不是指著那些麻木沒有痛苦感覺底喘氣傀儡,因為在他們底頭腦裏找不出一顆活動的細胞,他們也不會咬著牙齦為彌補境遇上的缺陷而戮力地向前工作。永不呻吟底當是極能忍耐最擅於視察事態底人。他們底筆尖所吐底絕不會和嚼飯來哺人一樣惡心,乃如春蠶所吐底錦繡底原料。若是如此,那做成這種原料底柳絲,蟬兒,爸爸、媽媽等,就應當讓作者消化在他們底筆尖上頭。

其次,關於感情底真偽問題。我以為一個人對於某事有真經驗,他對於那事當然會有真感情。未經過戰場生活底人,你如要他寫炮火是怎樣厲害,死傷是何等痛苦,他憑著想象來寫,雖然不能寫得過真,也許會寫得畢肖。這樣描寫雖沒有真經驗,卻不能說完全沒有真感情。所謂文藝本是用描寫底手段來引人去理解他們所未經曆過底事物,隻要讀者對作品起了共鳴作用,作者底感情底真偽是不必深究底。實在地說,在文藝上隻能論感情底濃淡,不能論感倩底真偽,因為偽感情根本就夠不上寫文藝。感情發表得不得當也可以說虛偽,所以不必是對於風花雪月,就是對於靈、光、鐵、血,也可以變做虛偽的呐喊。人對於人事底感情每不如對於自然底感情濃厚,因為後者是比較固定比較恒久的。當他說愛某人某事時,他未必是真愛,他未必敢用發誓來保證他能愛到底。可是他一說愛月亮,因為這愛是片麵的,永遠是片麵的,對方永不會與他有何等空間上,時間上,人事上的衝突,因而他底感情也不容易變化或消失。無情的月對著有情的人,月也會變做有情的了。所忌底是他並不愛月亮,偏要說月亮是多麼可愛,而沒能把月亮底所以可愛底理由說出來,使讀者可以在最低限度上佩服他。撒底謊不圓,就會令人起不快的感想,隨著也覺得作者底感情是虛偽的。讀書,工作,體驗,思索,隻可以培養作者的感情,卻不一定使他寫成充滿真情底文章,這裏頭還有人格修養底條件。從前的文人每多“無行”,所以寫出來底縱然是真,也不能動人。至於敘述某生和狐狸精底這樣那樣,善讀文藝底人讀過之後,忘卻底雲自然會把它遮蓋了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