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74章 國粹與國學(2)(1 / 2)

學術原不怕分得細密,隻問對於某種學術有分得這樣細密的必要沒有。學術界不能創辟新路,是因沒有認識問題,在故紙堆裏率爾拿起一兩件不成問題而自己以為有趣味的事情便洋洋灑灑地做起“文章”來。學術上的問題不在新舊而在需要,需要是一切學問與發明的基礎。如果為學而看不見所需要的在哪裏,他所求的便不會發生什麼問題,也不會有什麼用處。沒有問題的學問就是死學問,就是不能創辟新途徑的書本知識。沒有用處的學問就不算是真學問,隻能說是個人趣味,與養金魚、栽盆景,一樣地無關大旨,非人生日用所必需的。學術問題固然由於學者的知識的高低與悟力的大小而生,但在用途上與範圍的大小上也有不同。“一隻在園裏爬行的龜,對於一塊小石頭便可以成為一個不可克服的障礙物,設計鐵道線的工程師,隻主要地注意到山穀廣狹的輪廓;但對於想著用無線電來聯絡大西洋的馬可尼,他的主要的考慮隻是地球的曲度,因為從他的目的看來,地形上種種詳細情形是可以被忽視的。”這是我最近在一本關於生物化學的書(W.O.Kermock and P.Eggleton; The Stuff we’re of.pp.15—16)裏頭所讀到的一句話。同一樣的交通問題,因為知識與需要的不同便可以相差得那麼遠。錢先生所舉出的“平世”與“亂世”之學的不同點,在前者注重學問本身,後者貴在能造就人才與事業者。其實前者為後者的根本,沒有根本,枝幹便無從生長出來。我們不必問平世與亂世,隻問需要與不需要。如有需要,不妨把學術分門別類,講到極窄狹處,講到極精到處;如無所需,就是把問題提出來也嫌他多此一舉。一到郊外走走,就看見有許多草木我們連名字都不知道,其中未必沒有有用的植物,隻因目前我們未感覺須要知道它們,對於它們毫無知識還可以原諒。如果我們是植物學家,那就有知道它們的需要了。在歐美有一種種草專家,知道用哪種草與哪種草配合著種便可以使草場更顯得美觀,和耐於踐踏,易於管理,冬天還可以用方法教草不黃萎。這種專門學問在目前的中國當然是不需要,因為我們的生活程度還沒達到那麼高,稻粱還種不好,哪能講究到草要怎樣種呢?天文學是最老的學問,卻也是最幼稚的和最新的學術。我們在天文學上的學識缺乏,也是因為我們還沒曾需要到那麼迫切。對於日中黑點的增減,雲氣變化的現象,雖然與我們有關係,因為生活方式未發展到與天文學發生密切關係的那步田地,便不覺得它有什麼問題,也不覺得有研求的需要了。一旦我們在農業上,航海航空上,物理學上,乃至哲學上,需要涉及天文學的,我們便覺得需要,因為應用到日常生活上,那時,我們就不能說天文學是沒有的了。所以不需要就沒有學問,沒有學問就沒有技術。“不需無學,不學無術”,我想這八個字應為為學者的金言;但要注意後四個字的新解說是不學問就沒有技術,不是罵人的話。

中國學術的支離破碎,一方麵是由於“社交學問”的過度講究,一方麵是為學人才的無出路。我所謂社交學問就是錢先生所謂私人在社會博名譽占地位的學問。這樣的“學者”對於學問多半沒有真興趣,也不求深入,說起來,樣樣都懂,門門都通,但一問起來,卻隻能作皮相之談。這隻能稱為“為說說而學問”,還夠不上說“為學問而學問”。我們到書坊去看看,太專門的書的滯銷,與什麼ABC,易知、易通之類的書的格外旺市,便可以理會“講專門窄狹之學者”太少了。為學人才與做事人才的分不開,弄到學與事都做不好。做事人才隻須其人對於所事有基本學識,在操業的進程上隨著經驗去求改進,從那裏也有達到高深學識的可能,但不必個個人都需要如此的。為學人才注重在一般事業上所不能解決或無暇解決的問題的探究。譬如電子的探究,數理的追尋,乃至人類與宇宙的來源,是一般事業所談不到的,若沒有為學人才去做工夫,我們的知識是不完備的。歐美各國都有公私方麵設立的研究所、學院,予學者以生活上相當的保障。各大學都有“學侶”的製度,使新進的學人能安心從事於學業。在中國呢?要研究學問,除非有錢、有閑,最低限度也得當上大學教授,才可說得上能夠為學。在歐美的餘剩學者最少還有教會可投;在中國,這大學教授也有吃不飽的憂慮。這樣情形,繁難的學術當然研究不起,就是輕可的也得自尋方便,不知不覺地就會跑到所謂國學的途程上。這樣的學者,因為吃不飽,身上是貧血的,怎能激發什麼“真血性”;因為是溫故不知新,知識上也是貧血的,又怎能針對什麼“真問題”呢?今日中國學術界的弊在人人以為他可以治國學,為學的方法與目的還未弄清,便想寫“不朽之作”,對於時下流行的研究題目,自己一以為有新發現或見解,不管對不對,便武斷地寫文章。在發掘安陽,發現許多真龜甲文字之後,章太炎老先生還楞說甲骨文都是假的!以章先生的博學多聞還有執著,別人更不足責了。還有,社交學問本來是為社交,做文章是得朋友們給作者一個大拇指看,稱讚他幾句,所以流行的學術問題他總得獵涉,以資談助;討論龜甲文的時候,他也來談龜甲文,討論中西文化的潮流高漲時,他也說說中西文化,人家談佛學,他就吃起齋來,人家稱讚中國畫,他就來幾筆鬆竹梅,這就是所謂“學風”的壞現象,這就是“社交學問”的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