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清除文化的渣滓不能以感情或意氣用事,須要用冷靜的頭腦去仔細評量我們民族的文化遺產。假如我們發現我們的文化是陳腐了,我們也不應當為它隱諱,愣說我們所有的一切都是優越的。好的固然要留,不好的就應當改進。翻造古人的遺物是極大的罪惡,如果我們認識這一點,才配談保存國粹。國粹在許多進步的國家中也是很講究的,不過他們不說是“粹”,隻說是“國家的承繼物”或“國家的遺產”而已(這兩個辭的英文是National inheritance,及Legacy of the Nation)。文化學家把一國優越的遺製與思想述說出來給後輩的國民知道,目的並不在“賽寶”或“獻寶”,像我們目前許多國粹保存家所做的,隻是要把祖先的好的故事與遺物說出來與拿出來,使他們知道民族過去的成就,刺激他們更加努力向更成功的途程上邁步。所以知識與辨別是很需要的。如果我們知道唐詩,做詩就十足地仿少陵,擬香山,了解宋畫,動筆就得意地摹北苑,法南宮,那有什麼用處?縱然所擬的足以亂真,也不如真的好。所以我看這全是渣,全是無生命的屍體,全是有臭味的幹屎橛。
我們認識古人的成就和遺留下來的優越事物,目的在溫故知新,絕不是要我們守殘複古。學術本無所謂新舊,隻問其能否適應時代的需要。談到這裏,我們就檢討一下國學的價值與路向了。
錢賓四先生指出現代中國學者“以亂世之人而慕治世之業”,所學的結果便致“內部未能激發個人之真血性,外部未能針對時代之真問題”。這話,在現象方麵是千真萬確,但在解釋方麵,我卻有些不同意見。我看中國“學術界無創辟新路之誌趣與勇氣”的原因,是自古以來我們就沒有真學術。退一步講,隻有真學術的起頭,而無真學術的成就。所謂“通經致用”隻是“做官技術”的另一個說法,除了學做官以外,沒有學問。做事人才與為學人才未嚐被分別出來。“學而優則仕”,顯然是鼓勵為仕大夫之學。這隻是治人之學,談不到是治事之學,更談不到是治物之學。現代學問的精神是從治物之學出發的。從自然界各種現象的研究,把一切分出條理而成為各種科學,再用所謂科學方法去治事而成為嚴密的機構。知識基礎既經穩固,社會機構日趨完密,用來對付人,沒有不就範的。治人是很難的,人在知識理性之外還有自己的意誌,與自己的感情意氣,不像實驗室裏的研究者對付他的研究對象,可以隨意處置的。所以如不從治物與治事之學做起,則治人之學必貴因循,仍舊貫,法先王。因循比變法維新來得更有把握,代表高度發展的祖先崇拜的儒家思想,尤其要鼓勵這一層。所謂學問,每每是因襲前人而不敢另辟新途。因為新途徑的走得通與否,學者本身沒有絕對的把握,縱然有,一般人的智慧,知識,乃至感情意氣也未必能容忍,倒不如向著那已經有了權證而被承認的康莊大道走去,既不會碰釘,又可以生活得順利些。這樣一來,學問當然看不出是人格的結晶,而隻為私人在社會上博名譽,占地位的憑借。被認為有學問的,不管他有的是否真學問或哪一門的知識,便有資格做官。許多為學者寫的傳記或墓誌,如果那文中的主人是未嚐出仕的,作者必會做“可惜他未做官,不然必定是個廊廟之器”的感歎,好像一個人生平若沒做過官就不算做過人似地。這是“學而優則仕”的理想的惡果。再看一般所謂文學家所做的詩文多是有形式無內容的“社交文藝”,和貴人的詩詞,撰死人的墓誌,題友朋或友朋所有的書畫的簽頭跋尾。這樣地做文辭才真是一種博名譽占地位的憑借。我們沒有偉大的文學家,因為好話都給前人說盡了,作者隻要寫些成語,用些典故,再也沒有可用的工夫了。這樣情形,不產生“文抄公”與“謄文公”,難道還會篤生天才的文豪,誕降天縱的詩聖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