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73章 國粹與國學(1)(2 / 3)

這樣“國粹淪亡”或“國粹有限”的感覺,不但是我個人有,我信得過凡放開眼界,能視察和比較別人的文化的人們都理會得出來。好些年前,我與張君勱先生好幾次談起這個國粹問題。有一次,我說過中國國粹是寄在高度發展的祖先崇拜上,從祖先崇拜可以找出國粹的種種。有一次,張先生很感歎地說:“看來中國人隻會寫字作畫而已。”張先生是政論家,他是歎息政治人才的缺乏,士大夫都以清談雅集相尚,好像大人物必得是大藝術家,以為這就是發揚國光,保存國粹。國粹學報所揭露的是自經典的訓注或詩文字畫的評論,乃至墓誌銘一類的東西,好像所萃的隻是這些。“粹”與“學”好像未曾弄清楚,以致現在還有許多人以為“國粹”便是“國學”。近幾年來,“保存國粹”的呼聲好像又集中在書畫詩古文辭一類的努力上;於是國學家,國畫家,乃至“科學書法家”,都像負著“神聖使命”,想到外國獻寶去。古時候是外國到中國來進寶,現在的情形正是相反,想起來,豈不可痛!更可惜的,是這班保存國粹與發揚國光的文學家及藝術家們不想在既有的成就上繼續努力,隻會做做假骨董,很低能地描三兩幅宋元畫稿,寫四五條蘇黃字帖,做一二章毫無內容的詩古文辭,反自詡為一國的優越成就都薈萃在自己身上。但一研究他們的作品,隻會令人覺得比起古人有所不及,甚至有所誣蔑,而未曾超越過前人所走的路。“文化人”的最大罪過,製造假骨董來欺己欺人是其中之一。

我們應當規定“國粹”該是怎樣才能夠辨認,哪樣應當保存,哪樣應當改進或放棄。凡無進步與失功用的帶“國”字頭的事物,我們都要下工夫做澄清的工作,把渣滓淘汰掉,才能見得到“粹”。從我國往時對於世界文化的最大貢獻看來,紙與絲不能不被承認為國粹。可是我們想想我們現在的造紙工業怎樣了?我們一年中要向外國購買多量的印刷材料。我們日常所用的文具,試問多少是“國”字頭的呢?可憐得很,連書畫紙,現在製造的都不如從前。技藝隻有退化,還夠得上說什麼國粹呢!講到絲,也是過去的了。就使我們能把蠶蟲養到一條蟲可以吐出三條的絲量,化學的成就,已能使人造絲與乃倫絲奪取天然絲的地位。養蠶文化此後是絕對站不住的了。蠶蟲要回到自然界去,蠶箔要到博物院,這在我們生存的期間內一定可以見得著的。

講到精神文化更能今人傷心。現代化的物質生活直接和間接地影響到個個中國人身上。不會說洋話而能吃大菜,穿洋服,行洋禮的固不足為奇,連那僅能維係中國文化的宗族社會(這與宗法社會有點不同),因為生活的壓迫,也漸漸消失了。雖然有些地方還能保存著多少形式,但它的精神已經不是那麼一回事了。割股療親的事固然現在沒人鼓勵,縱然有,也不會被認為合理。所以精神文化不是簡單地複現祖先所曾做,曾以為是天經地義的事,必得有個理性來維係它,批評它,才可以。民族所遺留下來的好精神,若離開理智的指導,結果必流入虛偽和誇張。古時沒有報紙,交通方法也不完備,如須“俾眾周知”的事,在文書的布告所不能用時,除掉舉行大典禮、大宴會以外,沒有更簡便的方法。所以一個大人物的殯儀或婚禮,非得鋪張揚厲不可。現在的人見聞廣了,生活方式繁雜了,時間寶貴了,長時間的禮儀固然是浪費,就是在大街上吹吹打打,做著誇大的自我宣傳,也沒有人理會了。所謂遵守古禮的喪家,就此地說,雇了一班搽脂蕩粉的尼姑來拜懺,到冥衣庫去定做紙洋房,紙汽車乃至紙飛機;在喪期裏,聚起親朋大賭大吃,鼓樂喧天,夜以繼日。試問這是保存國粹麼?這簡直是民族文化的渣滓,沉澱在知識落後與理智昏憒的社會裏。在香港灣仔市場邊,一到黃昏後,每見許多女人在那裏“集團叫驚”,這也是文化的沉澱現象。有現代的治病方法,她們不會去用,偏要去用那無利益的俗道。評定一個地方的文化高低不在看那裏的社會能夠保存多少樣國粹,隻要看他們保留了多少外國的與本國的國渣便可以知道。屈原時代的楚國,在他看是醉了的,我們當前的中國在我看是瘋了。瘋狂是行為與思想回到祖先的不合理的生活,無係統的思想與無意識的行為的狀態。瘋狂的人沒有批評自己的悟性,沒有解決問題的能力,從天才說,他也許是個很好的藝術家或思想家,但決不是文化的保存者或創造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