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人杜拉斯》;
第二天早上,他去殮房看她。她穿著一件墨綠色大衣,是《情人》的出版人送給她的。腳上穿的,是他們一起買的淺色皮鞋。她安靜地躺在那裏,臉上化了淡淡的妝,口紅上,凝結著15歲半的孤獨。
她就在他的麵前,但她再也不能說話了。不能喊他的名字,不能辱罵他、驅趕他、愛他。他看著她,最後一次看著她,冰冷的皮膚、閉合的雙眼、凝固的血液、死亡的溫度……他已經不能擁抱她。
葬禮在星期四上午舉行,即3月7日,在聖日耳曼教堂,她躺在一具淺色的木棺中,與人世做最後的告別。儀式開始了,一塊白巾蓋住了她的臉。從頭到腳,隻剩下一片白。
“有一天我們會死的。”
“是的,愛情將與屍體一起進棺材。”
“是的,棺材外麵會有書。”
他的口袋裏,放著一本袖珍版的《情人》,那是他最喜愛的禮物。
他曾想讓那本書代替他陪她長眠地下,而在最後一刻,他沒有掏出來。
或許,他隻是想在世間,為自己的愛情,留下一個卑微的隱喻——活著的人,比死去的人更脆弱,更需要陪伴,需要物件的安慰。
春陽普照,在人群的簇擁中,木棺被抬至蒙帕納斯公墓,放在一個很深的洞穴中——她終於回到了文本中出現過千百次的洞穴,被孤獨與大地一起封存。
後來,人們用水泥把蓋封好,把洞穴填平,立上墓碑,上麵刻著“瑪格麗特·杜拉斯”,“1914-1996”,前麵有兩個字母“M·D”。
M·D,概括了她的一生。
她死前曾對他說的:“對我來說,死,沒什麼,但對你來說就很嚴重了。你會發現,沒有我,沒有我的日子將很艱難。幾乎難以忍受。”
是的,他難以忍受。首先,他忍受不了那個房間,那個沒有了她的房間。他搬了出去,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裏。
他也忍受不了自己,他自殺,自暴自棄,流浪,抽煙酗酒,足不出戶,不與任何人交往,他在腐臭的飯菜堆中與蒼蠅、蟲子一起生活。
直到他寫出了那本書。
他想起她的話:“揚,你隻有一件事可做:寫。”
“所以,我現在聽從您。再次聽從您。我寫您……我像個瘋子一樣,打一封長信。每天早上都給那個叫瑪格麗特·杜拉斯的女人寫一封信。我寫著,並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寫什麼。”
於是,就有了《情人杜拉斯》。揚·安德烈亞·斯坦納著。那是一封寫給她的長信,關於他們的愛情,那些無法用唇舌道出的信仰與秘密。
彼時秋日,他帶著書本去她的墓地看她。白色的墓石舊了,顏色髒了,有人來獻過花,但已經枯萎了。
他拿掉了枯萎的花,換上三盆白色的雛菊。
白色雛菊,與她名字發音相同的小小花朵,她曾將自己比喻成它。
他將雛菊放在墓石上,簇擁著她的名字,那個永不腐爛的名字,“既有名字,又有鮮花”。
“什麼叫想念?世上的一切都不存在了,沒有回憶,沒有任何痕跡,沒有時間,隻剩下愛情,也許這就叫想念。”
澄澈的秋日清風搖晃著潔白的花枝,他站在愛人的墓碑前,終於被內心的想念喚醒。他終於可以重新讀出墓碑上的名字,墓碑上的姓氏,墓碑上的日期了。
“瑪格麗特·杜拉斯,1914-1996。”
1914年,她出生於越南的湄公河畔,春夜暴烈的雨水,幾乎淹沒了清亮的嬰啼。1996年,她長眠在巴黎的蒙帕納斯公墓中,塞納河在不遠處靜靜流淌著,靜得仿佛失去了聲音——她曾帶著揚走在郊外的河岸上,望著樹葉堆積的河水,滿眼鄉愁地告訴他:“這,就是我的湄公河。”
“在墳墓裏,我永遠15歲。”
不曾死亡,何以重生。
生命是輪回,死亡亦為歸途。
“我是一朵花。我身體的各個部分都在陽光下爆裂,我的手指脫離了我的手掌,我的雙腿脫離了我的肚子,直至我的發根,我的頭顱。我感覺初生時的疲憊,終於降臨於世的驕傲的疲憊。在我之前,沒有任何東西占據著我的位置。現在,我占據了這種虛無。”
美麗的白色雛菊。
永遠的瑪格麗特·杜拉斯。
在墳墓裏,她終於回到了自己的出生地——潮濕的越南,那片疲憊的澤國。
她在那裏出生,目睹創世之初的渾濁。
也是在那裏,她成長為15歲半的少女,站在湄公河的輪渡上,塗著口紅,等待著情人,河水在陽光下閃著微光,人世虛無……而她一生可預知的孤獨,正在風中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