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說,她想將他的臉,放在口袋裏帶走,遠離人群與世間,到棺材裏去。
他哭了,他凝視著她,如離散,如重逢。
她的手上,立即有了淚水的溫度。
那一刻,他好像聽見了她手心裏傳來的語言,聽懂了她手上每一
道指紋的歎息聲,它們說:離別。
“為什麼愛我?”她用蒼老的聲音問他,她非常疲憊,那種從未有過的疲憊,讓她的聲音聽起來異常溫柔,“誰也不愛我,從來就沒有人愛我,哪怕是我最熱愛的母親,連她都不愛我。您為什麼留下?”
他不說話,沉默著抱緊她,用眼神覆蓋住她的下一個傻問題。
而她不再相問,隻輕輕地說:“揚,我不希望您有任何痛苦。”
他低頭吻了她的額頭。
她眼神閃爍了一下,複又黯淡下去,她說:“請您原諒我的一切。我愛您,勝過愛世上的任何人。揚,永別了。”
永別了。“我們不能停止不愛”,她那句15歲時說出的話,竟有如詩讖。
對於小哥哥,是禁忌所不能。對於萊奧,是身份讓愛止步。對於揚,原本可以拋開一切,卻依然難逃遺憾。那樣的遺憾,不是站在你麵前不知道我愛你,而是心裏存著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心願,生命卻已經來不及。
他把她放到床上,躺在她身邊。她抓著他的胳膊入睡了,他一動不動,不敢哭出聲音,不敢驚動她。她睡熟了,那是1996年3月2日的夜晚。是他們之間的最後一個夜晚,布滿死亡的溫柔。
“你的溫柔,它把我帶向死亡。你一定毫無意識地渴望給我的死亡。每夜。”
第二天,3月3日,星期天,清晨,巴黎,第一道和煦的春陽照耀在聖伯努瓦5號公寓的床上,她的心髒,溫柔地停止了跳動。暴烈一生如她,孤獨一生如她,被死亡帶走時,竟可以那般靜默安詳。
瑪格麗特·杜拉斯去世了。
下午的時候,揚打電話通知了烏塔,通知了法新社。杜拉斯去世的消息很快傳遍了巴黎。那天所有的節目都在播放該則消息,記者們大肆渲染,大批讀者湧向聖伯努瓦路,想目睹她的遺容,但沒有人真正知道確切的情況,她的遺體已經被殯儀館接走了——她是一個傳奇,必將消失於傳奇。
您無法製止死亡,我也無法製止死亡。我讓您死去。您很孤獨。我陪伴在您身邊。您抓住我的手,又往上抓住我的臂,抓住我的肩膀,您緊緊地抓著,我感覺到您的手抓著我的皮肉,我知道您還不知道是我,是揚跟您在一起,躺在您一動不動的身軀旁邊。您雙眼緊閉。我無能為力,我知道一切都無濟於事,除了等待那件事,那個詞:肉體的死亡。為什麼會死?為什麼1996年3月3日的那個星期天死神落到了您頭上,落到了聖伯努瓦路?為什麼?因為事實上就是這樣。因為沒有任何話可說。隻需證實死亡。心髒已停止跳動,所以不可能再活著。已經死了。您已經死了。獨自一人死了。可以說,獨自一人被死神帶走了,而我還活著。
——《情人杜拉斯》;
她死了,而他還活著——這無疑是世間最大的離別。
記憶將給生者帶來無盡的痛苦。當他意識到她再也不會醒來,意識到世上再也不會有署名“杜拉斯”的書出版,他的整個世界,就都那樣流逝掉了。
杜拉斯死了,她死亡的肉身,被送到巴蒂尼奧勒大道的太平間。他趴在窗子上,看著殯儀館的車,帶著她穿越街道,消失在他的視線之外……而那輛車上,沒有準備他的位置。
我無法把您的姓“杜拉斯”與您的存在、與您、與您的身體分開。從此以後,隻剩下這個姓,舉世聞名的姓:杜拉斯。這三個字本身就包含了所有的書名和您寫的一切文字,也包含了署名為“杜拉斯”的那個女人。這是作者的名字。它印在封麵的上方,譯成了世界上所有的語言。這個姓譯成外語還叫“杜拉斯”,到處都一樣。這個姓單獨成了普通名詞,被讀她的書和不讀她的書的人,甚至被對這個名字一無所知的人們廣泛使用。它毀譽參半,被人妒忌,遭人誣陷,受人虐待,似乎一錢不值。這個名字可愛而被人愛。它不屬於哪個人。它屬於大家,屬於讀她書的人,屬於第一次讀《塔吉尼亞的小馬》、興高采烈地喝康巴利酒的那些年輕的讀者。它也屬於別的人,屬於讀不懂她的書和沒讀過她的書的人。沒讀過她的書,離得遠遠的,這也沒關係。因為杜拉斯的名字已經寫下來了。全世界到處都能見到她的名字,隻要打聽一下這個名字,隻需買一本書。書上有她的名字。誰想得到這個名字就可以得到這個名字。它不可能被人忘記。不,不可能被人忘記的。我的名字,揚,也不可能被人忘記。絕不可能,它已經被您永遠地寫進書中了。即便不叫這個名字,它也不會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