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我曾經那樣愛過你。可如今,我必須走開了。”
在巴黎聖伯努瓦路的公寓裏,夜色的輕幔漸漸遮蔽了天光,窗外的世界顯得輕飄飄的。有一個孩子在街道上獨自行走,口裏念著《傳道書》裏所羅門王的話:“虛空虛空,我見日光之下所做的一切事,都是虛空,都是風的追蹤……”
天色又暗了一層,他們的房間裏還是沒有點燈,電視開著,聲音極小。她坐在紅色的大扶手椅裏,微閉著眼,聆聽著窗外的動靜。他則躺在布滿坐墊的沙發上,看著她。他怕她隨時會睡著,隨時會摔倒,他看著她的一舉一動,每一個表情。
——這是1996年初的情形。他們在一起,而她就快要死了。她知道,他也知道。他們不掙紮了,就在那裏靜靜地等待著。等待著時間流逝,死神召喚,真正的黑暗來臨。
夜幕降下來了,唱機在幽幽地轉動著,“來吧,愛人,我請您跳一支阿根廷探戈……”她笑了,在他的邀請下起身,可是,她很快就累了,累極了,精疲力竭,已經不能陪他跳完那一支曲子了。
是的,我們在那裏等待。時間流逝。每天都像是偷生。又活了一天。我每星期給您洗一次澡。我把您抱到浴缸裏。您大叫:“您是不是想把我殺死?您就是這樣殺老婦人的。”您泡在水中。我擦著您的背、您的胸、您的臀部、您的腳,我給您洗頭發。您叫道:“殺人犯,我早知道我會被您殺死。”我繼續給您洗著,一句話都不說。我碰到了您的皮膚,您瘦瘦的,就像湄公河邊的那個女孩一樣瘦。中國北方的那個年輕的情人看見並且愛上了那個女孩。我把您抱出水麵。您說:“我冷死了,我快凍死了,一點不騙您。”我迅速擦幹了您的全身。我給您穿上一件長袖汗衫,一起到您房間裏去,給您吹幹頭發。您很喜歡吹頭發。您站在壁爐前,對著大鏡子照自己的臉。您很喜歡浴後這麼休息一會兒。接著,我給您灑了一點花露水。您搓著手,說:“我從來就不怎麼喜歡這種花露水。這東西一定是您的。”
——《情人杜拉斯》;
如果這不是相濡以沫,這又是什麼?
他給她洗澡,像偷看了她的青春。
她腐朽的美麗,依然迷人。她的性情依然乖張,在他麵前,竟如毫無城府的頑劣少女,可愛得一塌糊塗。她也是那個湄公河畔的15歲少女,瘦瘦的身體,撐著飽滿的欲望。
是的,如果這一切尚有大把的時光來供其浪費,又還會有誰,要含著眼淚說傷悲?
每天晚上,他都會起床好幾次,去她的房間裏看她,看看她是不是一切都好,看看她是否還活著,是否還在那兒,是否還在呼吸。
有時她會在半夜裏起床,穿過套間,走到他的房間,輕輕喊他:“揚!”他應聲坐起,她笑了,說:“是我。瑪格麗特。”他睜開眼睛溫柔地看著她:“坐到我身邊來吧!”她就坐到床沿上,架著腿,開始與他談往事、談劇本、談寫作。
寫作還在繼續,一直到臨死前三天,她都還在口述。在極致的疲憊與虛空中觀望靈魂的幻象,然後將其編織成文本。
《寫作》,就是在那樣的狀態下完成的,它超越她的任何一本作品,那本薄薄的小書,語句精確,卻毫無邏輯,思維殘酷,卻直指人心,如詩卷,如密語。那是她最後歲月的觀照,也是她一生智慧的濃縮。
但《寫作》還不是她最後的一本書。因為就在她去世的前一年,揚又將她曾口述過的一些零散句子和段落記錄了下來,集合成《這就是一切》。她不斷重複著《傳道書》裏的句子:“虛空虛空,我見日光之下所做的一切事,都是虛空,都是風的追蹤……”是為慰藉死亡的遺言。
那本書也是一曲關於激情的迷人挽歌,它昭示著生命的真相,所有的一切都將歸於虛空,時間在記憶中倒置,唯有愛與孤獨永不衰竭。
“我曾想對您說,
我愛過您。
驚呼。
這就是一切。”
直到2月29日那一天,她再也寫不動了。
“不是我不寫。我寫了,卻又沒寫。我摘來一片影子,采來一份光明,將它們組合在一起,既讓它們離不開彼此,又使它們界限分明。但這樣還不夠。我借助的光總是不夠強烈,我因此而死去。”
她寫了五十餘年,終於要擱筆了。“杜拉斯完了。我再也不能寫作了。”她疲憊地說。
她是用生命在寫作的。每寫完一本書,就失去一部分自身。“寫作即自殺”,對她來說,真正沒有什麼可寫的時候,就是死的時候了。
就像死於沙場,是戰士的命運,死於寫作,同樣是作家的命運。
“在你的淚水中,在你的微笑中,在你的哭泣中抱住我。”
他抱著她,坐在她的床沿上,說著話。她撫摸著他的身體,撫摸著他的臉。她的手,堅硬,指節突出,像某種神秘的模具。她的手停在他的臉上,像疼惜自己的作品一樣,顫抖著摩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