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一章一生中黑暗的悲傷(3 / 3)

《情人》在越南拍攝,導演是讓·雅克·阿諾。但瑪格麗特似乎對別人拍攝她的作品,從來就沒有滿意過。無奈版權已經賣掉,她又體力不支,如若不然,她一定要親自拍攝《情人》,去越南,去湄公河,去重塑那份淒美的記憶。

1991年1月,《情人》的巨幅宣傳海報貼滿了巴黎的大街小巷,22日,電影《情人》在法國首映,影片大獲成功。

隻有瑪格麗特,感覺到了自己的失敗。因為她的作品被別人拍出來,完全不是自己想要的樣子。銀幕上,並沒有她要的毀滅、侵蝕、生活的詛咒、湄公河苦難的淤泥,也沒有她要的15歲半的白人小姑娘的欲望……相反,拍攝資金都花在了巨型郵輪與假設的恢弘布景上。“垃圾,好萊塢的垃圾,蹩腳的電影人。”她喋喋不休地咒罵著,孤獨地坐在影院裏,悲憤不已。

悲憤是力量。她暫時不能重拍《情人》,但是,她可以重寫《情人》。就在影片上映的同年,她又寫了一本《來自中國北方的情人》,仿佛是一種報複。她寫得很快,寫得無所顧忌,也隻有文字,可以讓她那幾十年的蒼茫情感,尋到一個永恒的歸處。

她說:“在墳墓裏,我永遠15歲。”

而彼時的她,已經77歲了,老得像一件古器物了。她回到了聖伯努瓦路,那個見證她一生的房間。揚依然陪在她的身邊,與她一起孤獨,探索一生中黑暗的悲傷,與時間爭戰,在文本的密林深處。

有一張照片,是在水池邊拍的,她在後麵抱住揚的腰,皺紋密布的臉貼在他的後背上,雙唇緊閉,滿目離愁。“快,給我一點兒力量,親親我的臉。”他的左手夾著一支尚未燃盡的香煙,右手緊緊握住她的手,表情凝重而哀傷。

“在我生命的這一時刻,有人這樣大老遠來看我,是件了不得的事。我從未談過,的確,從未談過我生命中這一時刻的孤獨……這種孤獨是我一生中最深沉也是最幸福的孤獨。我對它的感受不是孤獨,而是一生中至此尚未品嚐過的決定性自由的機會。”

1992年,《揚·安德烈亞·斯坦納》一書出版,那是她對他十幾年陪伴的交代。從相遇的那一天起,他們之間的點滴,她都記得。也是她寫給他的最長的一封信。她是把十幾年不願公布的愛意和歉意,都裝在裏麵了——

“我們之間的激情會延續下去,我這一生剩下來的所有時光,還有您漫長的一生。沒有辦法……您會用盡一生來愛我。因為我幾年後就會死的,比您死得要早得多,我們之間的巨大年齡差異可以讓您安下心來,可以暫緩您遇到一個女人的恐慌。”

從20世紀90年代初開始,她其實就已經意識到自己時日不多了。身體越來越衰弱,精神越來越疲憊。她想做的事很多,但一切都力不從心。時間對生命的剝奪,無法阻止。她知道,死神又在向她招手了。彼時,除了揚和烏塔,還有兩個護工,她已經不見任何人。外界的那些談論與猜測,也都已與她無關。

放眼一生,她經曆了那麼多的情人,他們有些離她而去,有些被她拋棄,而到了最後,卻隻有他能夠堅守在她身邊。

他是她生命中最後的情人,而她,是他生命中唯一的愛人。

懸殊的年齡,讓他們失去了白頭偕老的機會,但是他對她的愛,足足用盡了一生。

也是他,給她帶來信仰般的愛情,帶來毀滅的激情,帶來獨一無二的懂得,帶來黑暗與痛苦,帶來最深沉的幸福的孤獨……

然後,送她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