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章愛你備受摧殘的麵容(1 / 3)

“與你那時的麵貌相比,我更愛你現在備受摧殘的麵容。”

1983年深秋,烏塔在給母親拍照的時候,曾向母親提出編一部家庭影集的想法,名字就叫《絕對的形象》。影集將收錄她從小至20世紀80年代初期的所有照片,另加文字說明,是為紀念,又可以進一步建立“杜拉斯傳奇”。

是時,弗朗索瓦·密特朗已經當選了總統,瑪格麗特作為他曾經的親密戰友,便理所當然地受到了他的特別推崇。她被奉為官方的重要作家,與總統一起四處訪問演說,一言一行,都占據著新聞報刊的頭條。

於是很多人以為,一個70歲的女人,她寫了無數的書,拍了無數的電影,經曆了無數的情人,她的人生,無論從哪一方麵來講,成就與輝煌都應該達到了頂點——但沒有人知道,對於自己的人生道路,她從未停止過前進,無論身處何種境地,她都沒有順從過命運,不管是饋贈,還是摧殘,無論是青春激昂,還是老朽不堪。

我已經老了。有一天,在一處公共場所的大廳裏,有一個男人向我走來。他主動介紹自己,他對我說:“我認識你,永遠記得你。那時候,你還很年輕,人人都說你美,現在,我是特地來告訴你,對我來說,我覺得現在你比年輕的時候更美,那時你是年輕女人,與你那時的麵貌相比,我更愛你現在備受摧殘的麵容。”

——《情人》;

“我已經老了。”一開口,她就哽咽了。

時間來到了1984年,她真的老了,70歲了,容顏被徹底毀壞了,一張布滿皺紋的臉,帶著災難過後的疲憊。

衰敗的麵孔、蒼涼的聲線、灰白的頭發、枯瘦的手指、僵硬的嘴唇、渾濁的眼淚……唯有記憶依舊鮮活如初。

指間的老照片已經泛黃了,藏著無數往事。是時候了,是時候將那塵封了幾十年的秘密——那段“青春被隱瞞的插曲”,不可避免地說出來了,讓記憶響應文本的召喚,讓那些死去的時間,在淚水鹹濕的溫度中,在和煦的春風裏,生出淒美的芽孢。

1984年春,瑪格麗特在諾弗勒創作《情人》,她口述,揚打字。最初那個編寫家庭影集的計劃已經改變了,她決定寫一部新的作品,用自己的故事,用一生中最大的激情,“寫我的一生,寫這一輩子所有的歲月,寫現在的我。我從前從來沒有寫過”。

她一張一張地翻看著那些老照片,從童年,到青春,從中年,到遲暮。母親、父親、親愛的小哥哥、永隆黃昏的馬車、胡誌明市中學、單薄的老屋、開往法蘭西的郵輪、殖民地的寂寥星空……短短流光幾十載,當初懵懂無邪的嬰孩已經變成一位飽經滄桑的老婦。鏡頭定格了時間,時間又隨記憶放逐,跋涉過野蠻而荒蕪的歲月,最後抵達出生之地,那一片茫茫澤國,那一條日夜不息的河流,那一段短暫而永恒的情事。

“對你說什麼好呢?我那時才15歲半。

那是在湄公河的輪渡上。

在整個渡河過程中,那形象一直持續著。”

她想起那張照片,一張或許並不存在的照片。那張照片,成為訴說的源頭。一個15歲半的少女,站在湄公河的輪渡上,輪渡即將橫渡湄公河。她穿著茶褐色的舊絲緞裙子,戴著一頂玫瑰木色的男帽,腳上是一雙鑲著亮片的高跟鞋,也已經舊了。她一直站在那裏,靠在渡船的欄杆上,孤獨地望著洶湧的流水。

而她不知道,那張照片,那張她死活也尋不到的照片,為何會讓她那樣心醉神迷,又充滿寫作的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