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人杜拉斯》;
他從來不提問題。“您愛我嗎?”這樣的問題,他從來不問。他依附於她,像她的一件作品那樣依附於她。她讓他做什麼,他就做什麼,她要他怎麼做,他就怎麼做。一切由她做主,他完全沒有說“不”的權利。每當那樣的時刻來臨,他都會覺得自己是不存在的。
在飯店裏,她永遠隻點自己喜歡吃的菜——她甚至不知道他喜歡吃什麼菜式。在家中,她喜歡吃酸醋韭蔥,就連吃10天的酸醋韭蔥,她喜歡越南色拉,就連吃兩個星期的越南色拉。他穿她指定的衣服,用她指定的香水。她說青橄欖是黑的,他就必須附和她說,橄欖是黑色的。
她不能容忍他跟別人通電話,說:“沒必要打電話給別人。打電話給您母親、您姐妹,這沒必要,因為有我在。我比別人聰明得多。您沒有朋友,隻認識一些無用之人,一些超級窩囊廢。到了這種地步,真讓人害怕。”後來,她取消了房間裏的電話,他也不再使用電話。
當然,他也曾試圖拯救過自己,對她的“暴力統治”,做出本能的反抗——“不,不要這肉片,不,不要這件襯衣”,或是離開她幾天,但他很快發現,那一切都是徒勞。就像他也曾動過“希望能靠自己的經曆生存一段時間”的念頭,但他很快感到,連那種念頭都是一種罪行。
罪惡之愛。毀滅之愛。超乎常理之愛。這是對愛的考驗,還是對人性的考驗?盛氣淩人的私欲之下,她的心底又到底隱藏著多少恐懼與自卑?
她擔心自己的蒼老不能駕馭他的年輕,所以受不了他的未來;她擔心他不懷好意,有天將錢財席卷而空;她擔心他會去誘惑她心愛的兒子,便不許他們單獨見麵;她也擔心其他的人將他搶走……她要做他最愛的女人。不,是唯一愛的女人。包括他的母親,他的姊妹,都不可以得到他的愛。
“我們之間的愛情太偉大了,偉大得讓人恐懼。”有一次,揚出走了,她非常害怕。她打電話找他,開車出去找他,報告警察局找他。
她在紙上寫道:
“我知道這最後一夜讓我們永遠地分離了……一切都死了,受到傳染,甚至我們過去對彼此的欲望也死了。
一切都結束了。沒有我您在這世上很孤獨。您自由了。
……”
她並不知道,他一直住在旅館裏。三天後,他主動打電話給她,她說:“告訴我您在哪裏。我去找您。我們喝一杯。”
他們在一家酒吧裏見麵。她來了,化了妝,臉上撲了厚厚的粉,嘴唇上塗著亮烈的口紅,像個妓女一樣。她對著他笑,將近70歲的笑容了,卻可以引誘他。
多年後,他回憶起來,依然覺得往事恍惚,淒豔迷離:“她微笑著,像是100歲,1000歲,也像是15歲半,她要過河,中國人的那輛非常漂亮的小轎車將載著她穿過稻田,直至胡誌明市的沙瑟盧·洛巴中學。”
他們坐在一起喝酒。她端著酒杯,表情溫柔而憂傷,蒼老的紅唇上彌漫著璀璨的酒色:“您演的這場鬧劇真是讓人難以置信。而且,還是我掏的旅館費。”
然後,他們在酒精中和解,又待在一起了。
“待在一起,就是愛情、死亡、言語、睡眠。”
1982年,危險之年,她生了一場大病,第一次感受到死神降臨自身的氣息。因為長期大量酗酒,她的肝髒嚴重受損,大腿也浮腫起來,各方麵的反應開始遲鈍,好像隨時都可能倒下,徹底昏睡。如是,他們隻能先回到諾弗勒城堡,再請醫生為她全麵治療。
她拒絕住院:“我已經到了可以死亡的年齡了,為什麼還要延年益壽?”
她以為自己就要死了。病情越來越嚴重了。死亡,這個她經常掛在嘴邊的詞語,這個她與他經常討論的哲學命題,當真就要在她的身上應驗了。
她想起就在不久前,他們還談論到死亡,在他麵前,她趾高氣揚地問他:“拿這個我不熟悉的東西怎麼辦?怎麼對付它?怎麼辦?揚,您告訴我。我們一同自殺,您覺得怎麼樣?我給您錢,您去買一把手槍。我們自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