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後,電影在巴黎的一家電影院放映,她在《世界報》上寫文章,耐心地告訴讀者們要如何尋到那家影院,卻又寫道,“千萬別去,這部電影不是為您拍的。您不可能看懂。別去”。
如是,她的雙重人格再次顯現。帶著愛情裏的私欲。她希望得到觀眾認同,又不願分享自己的愛和秘密。那樣的電影、聲音、畫麵,揚那張天真無辜的臉,都是她的心愛之物,她隻想留給自己。她無法忍受別人看到他,她嫉妒,她害怕,她那英俊而溫馴的小情人,他身上的一切,她都不想讓人看到。
她教他開車:“我討厭開車,我想由您來開車。”如此,在她的指導下,他又成了她的司機。她給他指路:“右轉,慢點。還湊合,不算太差。”
特魯維爾進入了秋天,黑岩公寓空了,隻剩下他們。那一段時間,如果不寫作,他們就會坐在大廳裏喝紅酒,或開著車外出觀賞美景。
有時,她去巴黎,就把他獨自一人留在公寓裏。讓他等著,哪裏也不要去,隻等她回來:“這沒必要。您在巴黎沒事可做。您在這裏很好。在這個美麗的套間裏什麼事都不用幹。”
她把我關在那個漆黑的房間裏。不能忍受別人看到我。她想成為我最愛的人。唯一的至愛。沒有人能取代。我也同樣,成為她最愛的人。
我們兩情相悅。
我們永遠兩情相悅。
——《情人杜拉斯》;
他說:“我們絕對兩情相悅。我們永遠永遠,永遠的永遠兩情相悅……”他們在一起生活,成了一個愛情故事。所以,像所有的愛情故事一樣,他們之間的情節,有甜蜜、有溫情、有相濡以沫,也有爭吵、有負氣、有傷害猜忌。
她專橫霸道,且心情難測。有時候,前一分鍾還在和他跳舞、歡笑,唱機裏放著他們喜歡的歌——埃爾韋·維拉爾的《卡布裏,完了》,而下一分鍾,她就會莫名生氣,咒罵他、驅趕他,把他的東西塞進手提箱,然後把箱子從窗口丟出去,並大聲嗬斥他:“我再也忍受不了您了。您必須立即走,回康城去。就這樣。”
就這樣,他沉默著接受她的告別擁抱,又沉默著走出去,在院子裏拾起那隻手提箱,依照她的命令,立即走,回康城去——誰知她又站在欄杆上喊:“揚,接住!”他抬頭一看,她便扔了個東西下來,原來是埃爾韋·維拉爾的唱片。
就這樣,他提著行李箱一直走到多維爾車站。當時已是半夜,他攔了一輛出租車去康城,去火車站旁邊的都市旅店。他看著唱片的封套,看著埃爾韋·維拉爾的照片,看著寫在上麵的字:再見了,揚,永遠再見了。她還簽了名:瑪格麗特。
瑪格麗特。他看著她的名字,瞬間,濃鬱的思念就高過了強烈的委屈。
他打電話去黑岩公寓,請求留下來。她說:“不,這太難了,我再也忍受不了您了,結束了,別再回來。”
然而在人來人往的車站,除了她那裏,沒有一個地方可供他停留。
是的,從他決定奔赴她的那刻開始,他就沒有想過要回頭。學生年代,他拋棄了一切讀她的書,給她寫信,到了黑岩公寓,他不見任何人,連自己的母親也不敢見,就是為了給她最大限度的安全感……
他是斷了所有退路來愛她的。
可是,她還要折磨他、摧毀他,摧毀他滿具生命力的美。波德萊爾有驚世之言:比美更美的,就是將美摧毀。“為了創作您,我要先毀掉您”,所以,她將他身上所有的棱角都磨平,將他的羽翼折斷,給他新的生命,以愛之名。
以愛之名。愛是恒久忍耐,愛是恩慈。愛一個人,就是給予了她身體,還要獻出靈魂。愛一個人,就是當她打你左臉的時候,還要主動伸出自己的右臉。
就這樣,第二天早上,他就坐出租車回去了。她開門,像一個孩子般興高采烈。她說:“我把您趕了出去,您又回來了。您沒有一點兒自尊。人到了這種地步真是不可思議,難以置信。”他不說話。然後,他們擁抱,喝了杯紅酒,像沒有發生任何事一樣。她說:“我希望您沒有忘記那張唱片。”
一切平複。唱片被再次放進唱機,他們又開始唱起《卡布裏,完了》,在黑岩公寓裏,永生永世也唱不完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