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愛我吧。來吧。到這張白紙裏頭來。和我一起。”
是夜,他們作別油港的燈火,驅車回到黑岩公寓。大廳裏很安靜,他們對飲,在空氣中留下喝酒的聲音。
上樓後,她給了他兩張床單,並擁抱了他。帶著微醺的醉意,他睡在她兒子的房間裏,在那個懸於大海之上的建築物中,他無比溫柔地想念了她,然後沉沉睡去。
翌日清晨,他鄭重地告訴她:“我想留下來,和您在一起。我們不分離了,我們一起喝酒。”
經曆了那麼多的年歲日月,那麼多的孤獨,那麼多承受青春欲望和磨難的時光,在一起,已不是一個倉促的決定,而是一個多年的願望。
愛,因為孤獨,所以靠近;因為虔誠,所以審慎。
我留下了。我用打字機打給《解放報》寫的專欄文章。您口述,我怕跟不上,我打字打得不熟,用兩個指頭打。她笑了,說她從來沒見過誰用兩個指頭打字打得這麼快。我們寫著那個灰眼睛的孩子和年輕的輔導員,寫波蘭、莫紮特之愛和這句老話我早就愛上你了,永遠,永遠,我永遠也不會忘記您。
——《情人杜拉斯》;
1980年9月,她為《解放報》寫的專欄文章集結出版了。她把那本書獻給了他,題名為《80年夏》,以紀念他到來的時間。她還給他取了一個名字——揚·安德烈亞·斯坦納。
和自己的筆名一樣,她也取消了他父親的姓,並安排了它們在精神上的血緣關係,不可分割。揚,是他本來的名字,安德烈亞,是他母親的名字,斯坦納,是她書中人物的名字。她說:“有了這個名字,你就可以安心了。大家都會記住這個名字的。誰都不會忘記。”
有了新的名字,就有了新的開始。他留下來了,從此成為她的生活伴侶、文字秘書、電影演員、專職司機、私人保鏢……還有,她的情人,她最後的情人。
“她在寫,她生命中的每一天都在寫”,在瑪格麗特的生命裏,寫作永遠比生活更重要。在揚到來的第二天,他們就一起關在家中寫作了。當時寫的是《死亡的疾病》。她口述,他配合她打字。為了跟得上她的語速,他必須盡量快打,免得忘詞。作品在不斷產生,帶著一種難以描繪的痛苦與激情。
寫作是痛苦的。她的精神非常集中,不能打斷,怕一觸即潰。揚害怕打斷她,一邊聆聽著,一邊快速地打著那些毀滅性的詞語、句子。有時沒有聽清,也不敢問她,不敢讓她重複,便隻能自己硬著頭皮應付。
她對他說:“我相信到此為止了。寫完這本書後,我再也寫不出東西來了。已經結束了,這太可怕了。但與此同時,我也將擺脫這種苦差事了。”而事實上,她一直在寫,寫完了一本後,又開始寫另一本,每次都像經曆一種甜蜜的苦痛,無法躲避。
幾個月後,她開始拍《阿嘉塔》,兄妹之間的一個愛情故事。影片的全名叫作《阿嘉塔或無限的閱讀》,那也是一個劇本。電影是在特魯維爾拍的。比爾·奧吉埃扮演妹妹,我扮演哥哥。電影的配音,妹妹由杜拉斯配,哥哥由我配。
——《情人杜拉斯》;
揚說,拍電影真是可怕極了。因為他什麼都不會,什麼都不懂。他很緊張,就連一個走路的姿勢,拍好幾個小時也不能完全達到她那種杜拉斯式的要求。她喊叫起來,示範起來,但還是不行。最後,她幹脆讓他坐在一張扶手椅上,隻拍臉。
是了,就是那張臉。讓她想起小哥哥的臉。
《阿嘉塔》,一部講述兄妹愛情的影片。不倫之戀,無法滿足的欲望,被幽閉的愛情,潛藏在灰燼之中的話語。年輕的獵人順水而行,最後一次看到妹妹的照片,並拋之於滔滔江水。江水流過時間,而鏽蝕的時間也無法阻止記憶之門的敞開。
她用那樣的一部作品,紀念對小哥哥的愛。無法存在之愛,在詛咒的安全中存活下來。而且在她心裏,揚和小哥哥也有許多相似之處。蒼白、消瘦、懦弱、溫柔、病態的靦腆、俊美而年輕的麵容。她的手指滑過揚的麵容,告訴他:您多麼英俊啊。隻是您不願意表現這份英俊,從來都不願意,而這更為您平添了一份飄忽的、童年的優雅……和小哥哥一樣……
還有《大西洋人》,是她為揚量身定做的影片。揚是影片的主角,也是唯一的演員。聲音是瑪格麗特的,在漆黑的畫麵中穿越被遮蔽的空間。孤獨的男人坐在黑岩公寓的大廳裏,獨自麵對遠方,麵對波濤洶湧的大西洋。她正試圖與他進行一場心靈的對話。
她說:“這是我寫得很漂亮的東西。這是我最好的電影。您真是棒極了。必須保持這個樣子,像現在這樣,這般目光茫然。這目光很天真、不諳世事,而我卻知道些什麼。我把您叫作大西洋人。以後,您就是大西洋人了。是我跟您這樣說的。必須相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