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七章1980年夏最後的情人來臨(1 / 3)

“我住在二樓。您在走廊裏不會迷失的,走到頭。在大鏡子的右邊。”

你找不到孤獨,你創造它。瑪格麗特如是說。彼時,她正在幽深的城堡裏,舉著酒杯,目睹牆上的一隻蒼蠅是如何一步一步死去。微小的死亡氣息墜落於杯中,隨即融入那芬芳的閃閃發光的液體裏,被她一飲而盡。

“電影的謀殺”即將結束,她也即將全麵回歸寫作,回歸一種“專製的寫作”,“被判的寫作”。那是20世紀70年代末期,她一個人住在諾弗勒,墜入到了孤獨世界的最底層。酒精與寫作是推進的力量。在墜入的過程中,將產生大量的文本。文本也是無形的繩索,她用來進行捆綁,而不是自救。

飲酒,讓孤獨產生圖像與聲音。酒精進入血液,毒藥一般流淌至全身,並迅速占領意識,令大腦產生幻覺。心髒在急劇地跳動,那種奇異的幻覺卻足以承受世界的虛空,還有孤獨之地那種默無聲息的死寂。威士忌、蘋果燒酒、啤酒、葡萄酒,她從不中斷。她成了一個十足的酒鬼,在醉酒中寫作,依靠酒精生活,並從中得到痛苦和安慰。

“一個女人喝酒,那就像一個動物、一個小孩喝酒一樣。酗酒因為是女人,因而引起公憤,成了醜聞:一個酗酒的女人,那是罕見的,也是嚴重的。無異於是冒犯神聖。在我周圍,我就見識過這種公憤。”

那些年應是瑪格麗特一生中最頹廢低迷的時期。她的作品暢銷國外——在美國,她的書很受歡迎,被讚譽為“法國最好的作家,最好的電影編劇”,而在法國,在她自己的國家,卻不時遭遇冷眼,甚至有一些人專門攻擊她,攻擊她的每一本書,張牙舞爪,姿態瘋狂。

她不在乎那些攻擊,卻也越來越沉默,越來越孤僻。雙重人格顯露無遺。她不喜歡榮譽,卻害怕讀者的離開。她渴望被人包圍,卻又主動背叛友誼,冒犯公理,自我拋棄。

身邊的很多朋友都離開了她。有朋友說她看重金錢,也有人說她尖酸刻薄。她專製霸道,說出來的話毫無回旋之地,當然也從不理會他人的感受。

她獲得了不菲的金錢。寫書,拍電影,寫專欄,都能賺到錢。但她並不像有些作家一樣,去特魯維爾去藍色海岸的賭場裏“燒錢”,相反,她是攢錢,把錢存在銀行裏,像一個守財奴。隻購置房產,仿佛重蹈母親的覆轍——對世界永遠缺失安全感,需要源源不斷地用金錢和土地來填補缺憾的那個覆轍。

在孤獨的痛苦中,她顯得愈發蒼老矮小了。時常麵對一株孤木,一動不動地坐上幾個小時,或者,給一群母雞依次取上名字,拉莫尼亞、若斯亞娜、艾倫小姐……

孤獨著。沒有情人。看她的彼時留影,低頭的時候,竟有些佝僂了。容顏枯萎,年華不再。是的,她老了,身上依然充滿暴力,但也憑空有了破敗荒廢的氣息。

1980年,在那個颶風肆虐的春季,瑪格麗特搬到了特魯維爾居住。時間蒼蒼,黑岩公寓荒廢已久,而故物猶在,故跡猶存,那裏的一切,都好似是在等待與她重逢。

“沒有人能夠代替上帝,就像沒有什麼可以代替威士忌。”

“我不相信上帝,相信上帝是不健全的,但是不相信反而是一種信仰。”

寫作在繼續。孤獨在繼續。飲酒在繼續。風中的黑岩公寓,像一座被隔離的島嶼,在時光裏,獨守著最後的蒼涼與最初的堅貞。她住在那裏,在酒精的迷醉中堅持著她的文字信仰、孤獨信仰,仿佛可以感受到一股神秘的力量。

如此,文本產生時,也是帶著海水的欲望的,孤獨、盛大、潮濕、親切。

每天,由太陽升起開始,由大海波濤平靜開始,由與海浪一樣無辜而平滑的天空開始。一天又一天。她站在屋子裏,看著夜光隱沒在角落裏,白晝帶來無盡的虛無與孤獨……她稱那種神秘的力量為——背依遠古時代的峭壁荒涼而光禿,與一個可能的上帝的絕對缺席相契合。

她坐在房間裏,經常有鋪天蓋地的海浪從窗口呼嘯而入,她並不懼怕。她想起的是童年的災難,是遙遠的記憶,是愛恨之間的裂痕。她也不與其他房客交往,除卻偶爾下樓收取讀者的來信。

讀者依然會陸陸續續地寫信來。她每一封信都會看,但從來不回。各種各樣的讀者,他們向她說著各種各樣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