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陳確的哲學思想(1)(2 / 3)

陳確又指出:“《大學》言知不言行,必為禪學無疑,雖曰親民,曰齊、治、平,若且內外交修者,並是裝排不根之言。其精思所注,隻在‘致知’、‘知止’等字,竟是空寂之學。”(《大學辨》,《陳確集》第557頁)這裏陳確從儒家重視實踐的立場出發,認為凡言知而不言行者,皆是禪學。禪家隻講修心,沒有修齊治平實事。中國古聖先賢所注重者在實踐,《書》經“知之非艱,行之惟艱”即昭明此意。《大學》所重在“致知”、“知止”等內向功夫,正與此相背。陳確甚至認為:“聖學之不明必由於此,故《大學》廢則聖道自明,《大學》行則聖道不明,關係儒教甚巨,不敢不爭,非好辨也。”(《大學辨》,《陳確集》第557頁)《大學》不但不是聖人之書,而且害道。他辨《大學》,正是去蔽去翳,恢複聖學惟實惟誠的傳統。

陳確還從《大學》大行的過程說明《大學》非儒家原有經典。他指出,《大學》雜引孔子、曾子之言,而除極少數外,都不知何所本。又,自西漢而有兩戴《禮記》,至宋一千多年,其間未有人說《大學》是孔子、曾子述作之書。自程朱表彰之後,《大學》才加入四書而廁身儒家經典之列。而自程朱至明末,五百餘年間未曾有懷疑此書為偽經者,足見學者“信耳不信心”。他之懷疑大學,就是根據實事求是的原則,還《大學》以舊觀。王陽明的致良知強調慎獨,是為了救正《大學》,但它為惑日久,積非成是,救無可救,不如黜之,使它去掉聖經賢傳的麵目而還歸《禮記》中之一篇可也。陳確說,他這種大膽的言論和做法必不為世儒所容,但他“信諸心而已,信諸理而已”。他表明他辨《大學》的目的和決心說:

竊欲還《學》《庸》於《戴記》,刪性理之支言,琢磨程朱,光複孔孟。出學人於重圍之內,收良心於久錮之餘。庶無忝於所生,差有辭於後死雲耳。(《大學辨》序,《陳確集》第559頁)

這表明陳確之辨《大學》絕非一時意氣,亦非故作翻案文章,而是經過嚴肅的考慮才這樣做的。陳確的《大學辨》問世後,學者驚愕、憤激,繼而難端環起,陳確屹立不動,一一從容答辯。他的《答格致誠正問》,就是專就《大學》八條目的次序所作的答辯。他認為,《大學》誠意在正心前,格物致知在誠意正心前,皆大謬。誠意先於正心,就是以意與心為二;而意與心本一,分為二是支離。他認為誠是“到頭學問”,誠合身心而言,正心則僅言正心中念頭,誠則身心兩修,而不僅僅誠“意”。這裏陳確對於心與意的解釋不同於劉宗周。在劉宗周這裏,意為心之所存,是決定後天心念的先天傾向,它的形上學根據是獨體。而陳確以意為心之所發,為後天發生的念頭,與朱熹、王陽明的解釋一致。從陳確的主要著作看,他雖嚐學於劉宗周門下,但與劉宗周路向大異。劉宗周是個卓越的形上學家,陳確則有較強的實證傾向;劉宗周所得深而廣,精研程朱陸王及陽明弟子而又體之身心,陳確則所得甚淺,尤其心性學更是如此。不但難望劉宗周之項背,即與黃宗羲也相差遠甚。

陳確也反對王陽明的《古本大學》。他認為,王陽明去朱子之分章而削其傳文,恢複《大學》的原貌,這是值得讚許的,但說《大學》為孔曾之書,則不敢從。《大學》古本之複,雖章節、字句與新本不同,但以《大學》為孔子之書則一。所以,陽明之信古本,“去程朱所見僅一間耳”。王陽明與朱子關於《大學》的爭論,是不爭於其本而爭之於其末,其爭可息。陳確複指出,王陽明與朱子之爭,集中在對“格物致知”的解釋上。陽明解格物為“正念頭”,朱子解格物為“至物”;王陽明解致知為“致良知”,朱子解致知為“窮理”。陽明是自內之外,朱子是自外之內,似乎不可調和。但從《大學》並不是獨立的儒家經典說,朱子陽明之爭皆是粗跡。陳確認為,自韓愈褒揚《大學》,《大學》始受重視;宋真宗又以《大學》、《中庸》中之文句賜新科進士。自此始,上有好者,下即有仿者,學者轉相增飾附會,抬高其身價,而《大學》實無甚深意。

陳確辨《大學》非聖經賢傳,具有很大的理論勇氣。特別是在理學深入人心、四書為學者共學共由的基本經典之後,對它的懷疑是要冒很大風險的。對此,陳確有清醒的認識。但他任道甚勇,誌意堅定,他嚐說:“夫道者,千聖百王所共之道,天下萬世之所共由共知,而非一人所得而私也。信則言之,疑則闞之;是則承之,非則違之。何嫌何忌,而當自生阻畏乎?”(《翠薄山房帖》,《陳確集》第565頁)陳確一生在林下,不赴講會,也不開門授徒,關於《大學》的辯論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理論活動。對做此事的動因,陳確有清楚的說明:

自《大學》之教行,而學者皆舍座下功夫,爭言格致。其卑者流為訓詁之習,高者竄於佛老虛玄之學。道術分崩,聖教衰息,五百餘年於此矣。而通時達務之士,則又群相驚懼危恐,蓄縮而莫敢出一言,此弟之所為痛哭流涕長太息者也。(《答沈朗思書》,《陳確集》第574頁)

陳確指出,《大學》最大的偏弊在以格物致知為先務,而格物致知又多為知識邊事。學者習焉不察,高明之士由致知而走入佛老,沉潛之士由致知而走入名物訓詁。格物之學變得和修身沒有關係,離開了儒家根本宗旨。儒生安於此種積習,恬然不覺。即有看出此中弊端而思改易者,亦懼人言可畏,莫敢攖其鋒。陳確欲以一布衣抗其間,為天下後世一革積弊,所以倡言批評《大學》。陳確在明清鼎革的大動蕩時期,百端待舉,國是民瘼,有許大事在,而齗齗爭《大學》。察其微衷,大概在滿族人的政權已經逐漸穩固,而中華所以不墜者,全賴有道在,有學在。而道因學弊有不傳的危險。此時爭辯《大學》,就是為中華文化保留正確的學術根苗,延續道統之傳。《大學》一書所關儒學傳統甚重,而儒學傳統實關乎中華之道的存亡絕續,所以他不顧非笑,不恤人言,起而爭之。他說:“嗟乎!使《大學》經傳於聖教之晦明絕續無大關係,書雖偽,確必不敢爭,爭之亦不至如此其力矣。……而確猶怙終如彼者,不敢顧一人之身名,而忘千秋之道術也。”(《大學辨後》,《陳確集》第609頁)這說明,陳確是把辨《大學》放在關乎中國學術傳承的大關節處來著眼的。在明清鼎革之際,異族文化替代本土文化的潛在威脅時時存在之時,陳確這種保留正確學術根苗的苦心,尤有時代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