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一,心能更好地表達主體與客體不可分割的關聯性。黃宗羲眼中的宇宙是一意義結構,一價值物,非邏輯認知的實然結構,它不是一個與主體無關的純客體,一個黑洞幽深的“在我之外”,而是被主體認知並覺解,賦予了諸多意味的“在我之物”。“盈天地皆心”從認識方麵是說,宇宙萬物都是心中的表象,萬物據以互相區別、據以規定各自特性的是“象”。萬象之變化紛紜繁賾,萬物的本質則一,即都是“心”。所以從總體上說“心”,即萬物的表象和意味在主體中的朗現。所謂窮理是窮心何以認知萬物、覺解萬物而非窮萬物本身。心對萬物之象析取而歸於己,是心施作用於物的過程,即功夫。人賦予物以意義,必先析取其象並與之冥合而後可。總之,物乃心物合一之物,物相對於主體才有意義。此義黃宗羲在《孟子師說》中說得非常明白:
盈天地間無所謂萬物,萬物皆因我而名。如父便是吾之父,君便是吾之君,君父二字,可推之為身外乎?然必實有孝父之心,而後成其為吾之父;實有忠君之心,而後成其為吾之君,此所謂“反身而誠”。才見得萬物非萬物,我非我,渾然一體。此身在天地間,無少欠缺,何樂如之。(《黃宗羲全集》第一冊,第149頁)
這是黃宗羲對孟子“萬物皆備於我”一句的解釋。雖然主要說倫理範疇如忠、孝等皆因主體而立名,皆因主體的實際行為父子君臣之義才完備,但可推之於天地萬物。“萬物因我而名”,是說天地間萬物沒有不同主體關聯者。萬物離開了主體,則無所謂萬物。主體不僅僅為萬物命名,更重要的是認識、覺解萬物。認識是就具體事物的性質而言,覺解是就一事物在宇宙總體中的位置和意義而言。萬物如此,倫理原則也如此。一切倫理原則皆因主體而有,一切倫理原則都關聯著二方:施者和受者,主體和對象。但對象永遠是對主體而言,離開主體的對象是無意義的。最高的境界是主客渾然一體,沒有明確的主客體意識,忘卻或說泯滅了主客界限,“物非物,我非我,渾然一體”。但這種忘卻和泯滅是承認主體和客體關聯,客體不能離開主體而有其意義這個前提之上的忘卻和泯滅,是功夫純熟、識見超卓之後的境界。這便是孟子的“誠”。
其二,心能更好地表達一本萬殊之旨。一本萬殊是黃宗羲的根本思想,這一思想貫徹在他包括哲學史方法論在內的一切方麵。這一思想受其師劉宗周影響極大。劉宗周認為宇宙間隻有一氣,其流而為春夏秋冬;人心亦一氣,其流而為喜怒哀樂(四端,非七情)。天地一道,分而為太極陰陽、四象八卦。故總攝則為一,分析則為殊。黃宗羲取《易傳》“天下百慮而一致,殊途而同歸”之意概括這一思想。黃宗羲把劉宗周的思想總結為四點:一曰靜存之外無動察;一曰意為心之所存,非心之所發;一曰已發未發以表裏對待言,不以前後際言;一曰太極為萬物之總名。此四要點從宇宙本體(太極與萬物)、心之本體(心與意)、心之動靜(已發與未發)、心之修養(涵養與省察)各個方麵,申言一本萬殊之旨:
天者萬物之總名,非與物為君也。道者萬器之總名,非與器為體也。性者萬形之總名,非與形為偶也。知此則道心即人心之本心,義理之性即氣質之性。(《子劉子行狀》,《黃宗羲全集》第一冊,第252頁)
這裏一本是萬殊的總合而非萬殊之外的東西,是兩種不同的觀認角度而非兩種不同的存在。這一思想有一明顯的義旨,即排斥二本論:
天、道、性等並非在萬物萬形之外別為一物,而是萬物萬形的總合。理學的許多成對概念,如天地之性氣質之性、道心人心、已發未發、涵養省察等,在黃宗羲看來皆為二本之論,皆非立於堅實的基礎之上。一本論才能窮達萬物的根源,杜絕種種流弊發生。就這一點說,黃宗羲繼承了王陽明以良知綜貫一切哲學範疇和劉宗周以氣為萬物根源的一本論。
黃宗羲的“盈天地皆心”,對其一本萬殊之旨提供了絕好的說明。在黃宗羲,心既可表征具體事物的總合,視宇宙為一“大心”,亦可表征具體事物,視之為“個體的心”。心既可著眼於總體,亦可著眼於部分。著眼於總體,是整體性或渾全之思,此為道(宇宙本體)、太極(宇宙根本法則)、大化流行(萬物之總過程)等的勝場,可以給人高遠的襟懷,洞達的器識,有淩絕頂而小眾山之長。著眼於部分,是具體性或析取之思,此為理(具體事物的根據或規律)、性(具體事物的性質)等的勝場,可以給人精細的思致,切實的路向,有登堂入室、探賾尋幽的好處。心不滯於方隅,可局部,可整體,變化萬方,舒卷自如。若用周敦頤的“誠神幾”概念擬之,則整體思維近於神,細部思維近於幾,其變化萬方,舒卷自如而皆不出心的範閾為誠。故心最善言變化。要找出一詞概括宇宙萬象的變化不測、動靜無方,觀物角度的靈活,則“心”為其首選。更重要的,黃宗羲讚同王陽明、劉宗周的基本哲學主張,以心學為宗旨。他要用宋明儒者的表達方式,以一字或數字概括天地萬象的性質,不得不以“心”字為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