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師之學在慎獨。從來以慎獨為宗旨者多矣,或識認本體而墮於恍惚,或依傍獨知而力於動念。惟先師體當喜怒哀樂一氣之通……獨體如是,猶天以一氣進退,平分四時,溫涼寒燠,不爽其則,一歲如此,萬古如此。即有愆陽伏陰,釀為災祥之數,而終不易造化之大常。慎者,慎此而已。(《先師蕺山先生文集序》,《黃宗羲全集》第十冊,第51頁)
中氣即氣自然流行,自然分為四時,其溫涼寒暑,有其不易之規則。其間雖不無反常情況,即所謂“愆陽伏陰”,但不能改變天的本然狀態。此一氣誠通誠複,萬古如斯。慎獨就是體會心的喜怒哀樂(四德非七情)的自然流行,使心體不失中和之德。在對王廷相的案語中,黃宗羲也表達了相同的意思:
蓋天地之氣,有過有不及,而有愆陽伏陰,豈可遂疑天地之氣有不善乎?夫其一時雖有過不及,而萬古之中氣自如也,此即理之不易者。人之氣稟,雖有清濁強弱之不齊,而滿腔惻隱之心,觸之發露者,則人人所同也,此所謂性,即在清濁強弱之中,豈可謂不善乎?(《明儒學案》第1174頁)
黃宗羲的理氣論,一本其師劉宗周,是他的心性論、功夫論的學理基礎。他的理氣論與張載、羅欽順、王廷相都不同。張載的氣論,以天文學為根據,以氣本身的性質特點為論述重點,以太虛之氣的清通湛一和有形之氣的摩蕩攻取為天地之性、氣質之性區分的根據。張載的“心”概念,也並非直接以“靈知之氣”來說明。羅欽順、王廷相的理氣論雖較為徹底,但也與劉宗周、黃宗羲直接以心之氣來說明性理有所不同。故黃宗羲雖讚成羅欽順的理氣論,但對他的心性論有嚴厲批評,認為他的理氣論與心性論不能歸一。可以說,在氣一元論的徹底方麵,在以氣為根據解釋心性諸範疇方麵,劉宗周和黃宗羲的理論是包容性最廣、最能融通、最少隔礙的。正是由於這一方麵,我們可以把劉宗周作為明代理學的最後一位大師。黃宗羲則承流嗣響,並在某些方麵有彌縫和拓展。
黃宗羲的心性論,由其理氣論派生,是其理氣論在人這一特殊形態的氣上的表現,所以他論心性,皆以氣為根據,他說:
夫在天為氣者,在人為心;在天為理者,在人為性。理氣如是,則心性亦如是,決無異也。人受天之氣以生,隻有一心而已,而一動一靜,喜怒哀樂,循環無已。當惻隱處自惻隱,當羞惡處自羞惡,當恭敬處自恭敬,當是非處自是非,千頭萬緒,感應紛紜,曆然不能昧者,是即所謂性也。初非別有一物,立於心之先,附於心之中也。(《明儒學案》第1109頁)
在黃宗羲這裏,理氣與心性同一序列,是同一的氣的不同表現,這一點不同於朱熹和王陽明。朱熹所謂心主要是認識器官,“人心之靈,莫不有知”,心是感官活動的根據,並容受耳目口鼻的感覺而加以統合,形成確定的有係統的知識。心的另一作用在容受“性”,這一點接受了張載所謂心統性情,邵雍所謂“心者性之郛郭”的說法,認為性駐著於心中,心有使性情彰顯的作用。陸九淵認為心是道德理性的感發之地,心中本具的道德理性與宇宙根本原理是同一的,所以他提出“心即理”、“吾心即是宇宙”等命題。王陽明思想渾融,心的道德理性和知識理性融為一體,不特別對理氣心性作分疏的解析,他說:“良知一也,以其妙用而言謂之神,以其流行而言謂之氣,以其凝聚而言謂之精。”“理者氣之條理,氣者理之運用。”(《傳習錄》中)這一思想對劉宗周、黃宗羲提出“心即氣”有很大影響。劉宗周和黃宗羲從這裏生發,吸收張載和羅欽順、王廷相的思想,導出“心即氣”的命題。但劉宗周、黃宗羲在“心即氣”的提出和論證上皆與王陽明不同。王陽明的本體論以“即心即物、即動即靜、即知即行”為指歸,此本體是一個渾全的存在,已不可單析為心或物。而劉宗周、黃宗羲以氣為宇宙本體,以氣為一切存在的根據,性理是氣的表現形式。與王陽明相比,劉宗周、黃宗羲可說有一宇宙始基的觀念,而王陽明則沒有。劉宗周和黃宗羲比王陽明具有更多的實證論成分。而王陽明則完全是境界論的。
王陽明的境界論的“無之不一”博得劉宗周、黃宗羲的讚許,但他們卻寧願從更為傳統的、更為流行的以氣為宇宙實體的觀念出發,從氣中?繹出其他觀念,以便容納龐大的、根深蒂固的朱子學統緒,使哲學立於最寬廣、最穩固的基礎之上。
二盈天地皆心
在黃宗羲這裏,理與氣的關係和心與性的關係是同一的。從形而下的實然存在說,人隻是氣,心是有靈知的氣。心是一個表征能活動的實體、表征特殊的物質構成的概念。心與氣的關係可以形成二個結構,一個是氣→心,一個是心→性。在氣→心結構中,心是氣之靈處,二者是同質的東西的二種狀態。在心→性結構中,心表示性的物質基礎,性是心這一物質在流行過程中的條理,二者完全不同質。這是二個不同的意義脈絡。黃宗羲把第一個結構中心與氣的差別(靈與頑冥)略去,直接由二者的構成本質處著眼,得出“心即氣”的結論。而“盈天地皆心”,在黃宗羲這裏另有一套義理係統。這套義理係統的入路,在於把宇宙間萬事萬物看做氣而同時又看做心,因為人賦予天地萬物以意義,天地萬物對人而言是一種有意味的存在,是一種意義、價值結構。意義、價值結構必須以人的全部獲得對天地萬物進行觀解,使其成為“在我之物”。所以黃宗羲既可言“盈天地間皆氣也”、“天地間隻有一氣充周”,亦可言“盈天地間皆心”。這二者在他並無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