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用間(2 / 3)

佟一樂眼睛望向商業,意思是說:“瞧這情形,咱們該走了。”

商業毫無懼色,仍是笑吟吟坐到桌旁,好整以暇地揀起一顆糖果,說道:“妙!妙呀!將刀片藏於糖果之中,的確讓人防不勝防。洪大官人,以你的智謀心計,隻要忠於大老板,將來定然出將入相,位極人臣。”

洪龍驤默不作聲。他心中明白發生了什麼事,卻沒有采取任何行動的意思,反而從文慧手中接過了洪長生,細細查看兒子的身體。

商業笑道:“洪大官人,明人不做暗事,我想娶嬋雪姑娘做我的二房,擇日不如撞日,今日便算是向娘家提親了。”

又過了良久,洪龍驤才道:“你走吧!”

文慧、嬋雪都是一呆。商業瞥了嬋雪一眼,哈哈大笑,與佟一樂並肩走出。

文慧怒道:“相公,你怎能……”

突聽洪龍驤驚叫一聲:“嬋雪,不要!”

一切已然來不及了。嬋雪竟然不帶任何猶豫,彎腰拾起洪龍驤拋擲的寶劍,迅疾地抹了脖子。

寶劍落下,嬋雪屍橫於地!她的眼睛仍瞪的大大的,充滿了幽怨悲憤之色。

文慧驚駭已極,張口道:“嬋……”一口鮮血噴出,眼前一黑,登時暈了過去。

洪龍驤大驚,急忙摟住了妻子。

文慧醒來時,已身處渭州仙居春明別院。洪龍驤坐在床榻之側,一見文慧醒來,欣喜之極,叫道:“阿慧,你醒過來了!”

文慧癡癡看了他幾眼,卻撇開了臉,低聲抽泣起來。

洪龍驤知道她為何而哭,低聲下氣的說道:“阿慧,相公錯了!相公傷了嬋雪和你的心。一切都是相公的錯,你有孕在身,千萬不能再傷心了。好不好?”

文慧不理,兀自哭泣不已。

洪龍驤便向外喊道:“鵑兒,快將我煲的湯端過來。”

不一會兒,鵑兒端過來一碗人參烏雞湯。洪龍驤接過來,盛了一小勺,用嘴吹了吹,說道:“阿慧,來,先喝一口。這烏雞湯是相公熬了許久的。”

文慧身子轉了過去,背對著洪龍驤。

自顧自地哭了一會子,她又睡了過去。

她就這樣睡了醒,醒了哭,哭累了又睡,魔怔了一般,一語不發。

洪龍驤焦急萬分,卻是無奈,隻好趁她睡著時,偷偷給她灌一點雞湯。

就這樣過了兩日,到得第三日傍晚,文慧醒了過來。洪龍驤坐在她身旁,傷心地道:“娘子,難道你準備這輩子都不和相公講話了麼?”

文慧轉過身來,卻是麵對著他,靜靜地看了他許久,終於開口道:“妾身想陪相公用飯!”

洪龍驤道:“啊,什麼?”這下才反應過來,大喜過望,登時叫道:“趕快準備飯菜!”

臥房中掌起了燈。看著文慧動起筷子,洪龍驤心中大暢,連幹了幾杯。他剛一飲完,文慧便為他斟滿,眼神閃動,說道:“相公,妾身祝賀你不日榮升府尹。”洪龍驤幹了,語帶深情地道:“相公仕途拚搏,也是希望不負娘子終身之托。”文慧點了點頭,為他添滿酒水,又道:“你以後要忠心效力朝廷,可不要再三心二意了。西夏人和什麼乾坤門,怕是靠不住的。”洪龍驤心頭一跳,想道:“原來她什麼都明白了!是啊,以她這般聰慧,自然能聽明白我與商玲瓏的對話,隻怕前些日子,商玲瓏和莫曲生劫持她後,還對她說了些別的話。”他一飲而盡,慨然道:“我一定聽娘子的話。”

到得半夜,洪龍驤起身如廁,發覺身邊床鋪空著。他昨夜酒醉,眼下仍是頭痛不已,心中一陣迷糊,想道:“文慧這麼早就起床了?莫非我睡得沉,天已快亮了?”當下穿好衣衫,走出臥房。屋外寒氣甚濃,砭人肌骨,洪龍驤一下了清醒過來,瞅瞅天色,隱隱覺得不對,在院中轉了一圈,也不見文慧身影。來到丫環睡房之外,他叫道:“鵑兒!蓮香!金柳!”隻聽屋裏蓮香道:“怎麼了,大人!”洪龍驤道:“看到你家少奶奶了麼?”卻是鵑兒答話:“沒有啊!怎麼,少奶奶不在睡房麼?”

洪龍驤心念電轉,急忙走回臥室,掌燈細看,隻見桌上鎮紙壓著一方便箋。他拿到燈下一瞧,隻見上頭短短幾行小楷:“相公,妾身與長生去了,相公勿以妾身為念。你不要找我,即便找到我,我也不會回來了。”前文後白,箋上淚漬宛然。

洪龍驤心中大慟,“啊——”地一聲嘶吼,淚飛如雨。

丫環們更好走進,見到這副情景,麵麵相覷,驚駭無已。

大宋延州,陝西經略行館。

種世衡端坐在椅子上,神色恭謹,口中歎道:“沒藏訛龐神鬼難測,看來的確不可小覷!這麼短的時間,就讓他突然扭轉了戰局。”

一個少女自主位香案後走出,吟吟笑道:“怎麼?種叔叔以些氣餒?你可是我大宋之諸葛孔明呀!”她說話之時,目光靈動,雙靨含嬌,正是舒國公主高滔滔。

種世衡微微一笑,說道:“氣餒倒也未必,隻是更須謹慎。公主把臣比作孔明,那可萬不敢當,孔明乃是宰相,臣不敢奢望。”然後口氣一轉,笑道:“公主,你我皆為範相門生,若是不見外,你可以稱臣為學兄。”

高滔滔大搖其頭,說道:“不好!姨媽讓我一定叫你叔叔,因為我以後還要拜你為師呢!叔叔和老師總還是一輩。”

種世衡和這位公主隻相處了一天,卻已大致了解一些她的脾性,當下也不如何吃驚,隻是笑道:“這如何使得?”

高滔滔道:“如何使不得,我也不叫你老師,隻叫你叔叔,隻要待在你身邊,總能學到些東西。”

種世衡道:“公主真要待下來?這裏冬天很冷的,隻怕你小女孩家……”

二人正說著話兒,忽有親兵進來稟報:“公主、經略,夏國使臣已經到了延安府,共有十人,個個氣焰囂張,說是要上表朝廷奏聞捷報,同時敬獻契丹重臣若幹,現在吵著要見經略。”

種世衡笑道:“哈哈,這是顯擺來了!不要理他們,先安排住下吧。”說著,示意親兵退出。

高滔滔見種世衡笑的不尋常,雙臂抱胸走到他麵前,笑道:“是啊,元昊這老小子,有點喜事就藏不住,他從契丹那兒得了便宜,那是一定要來我朝顯擺一趟的。怎麼,種叔叔要懲治一下這幹使臣?”

種世衡搖頭道:“懲治他們?那又有何用處?禮節上也不允許。對待這幹使臣,臣看其實很簡單,要去上表,由著他們,要去汴梁城逛逛,也由他們,至於獻俘這等美意,我朝就隻能婉拒了。臣想到時候,皇帝也會是這個意思。”

高滔滔道:“那麼……”

種世衡笑著打斷她,說道:“公主想要留下來,盤桓上一些時日也好,臣忽然起了興頭,想陪公主看幾場好戲。”

高滔滔大喜,跳將起來,一摟種世衡臂膀,叫道:“我就知道,此行斷然不會失望,隻要待在種叔叔身邊,定然會有奇事發生。”她心中對所謂“好戲”起了莫大好奇心,卻也忍住不去打聽,隻笑道:“我得回臨時行轅了,一會兒要去打獵,得去換衣服了。”

種世衡道:“此處地處邊塞,公主若是外出,定要加倍小心。”

高滔滔道:“我曉得……”說著,人已跑至屋外。

翌日,高滔滔與種世衡按照約好的行程,在經略行館正堂一起接見夏國使臣。種世衡坐在主位,一旁靠前一點的位置,為高滔滔單設了個座。兩廂則坐著一眾副將、參將。在眾將身後,還站著不少幕僚和親兵。

使臣臨來之前,種世衡悄悄對高滔滔說道:“今兒個,臣要讓夏國使臣去不了東京。他們連夜就得趕回西夏。”

過不多會兒,夏國使臣到了,十人一齊向種世衡行黨項見麵禮。種世衡抱拳還禮。眾使見種世衡派出這麼大的陣仗迎接自己一行,都覺得十分滿意。

十人之中,居於前列者,為一身高體寬的中年男子,他向種世衡說道:“我等諸位,前去汴梁者,上表獻俘也,路過貴方寶地,特來拜望種經略。還請經略多多關照。小的們先謝過了。”他漢語學了個七七八八,所以講話之時,文言、白話和江湖俚語雜糅於一起,聽來別有味道。高滔滔不禁咯咯笑出聲來。

眾使臣不由得瞧向高滔滔,心中都是“咯噔”一下,無不暗想:“這個小娘皮可美得緊!”

宋國親兵皆視高滔滔為天人,見到夏使目光如此放肆,無不暗暗生氣。

種世衡讓座,再目注諸夏使片刻,忽道:“汴梁城天子腳下,繁華無比,遊冶之所眾多,眾位到得汴梁,何妨長久住下來,不必再回夏國了!”

眾夏使聞聽,麵色為之一變。那身材高大的使者“騰”的站起身來,大聲道:“種經略是要扣押我們,還是在策反我等?”

種世衡撚須一笑,說道:“你們要走,我絕不攔著。不過,元昊失德,夏人投我大宋者,紛至遝來。幾位理當順應大勢,同為大宋朝廷出力。”

高大使者怒道:“我大夏百姓鐵骨錚錚,絕不仰人鼻涕,怎會投靠爾等文弱之邦。”他急怒之下,把“仰人鼻息”說成了“仰人鼻涕”。

種世衡笑道:“怎麼,使臣不相信我的話?”

高大使者道:“不信!”

種世衡招手,一名親兵上前,種世衡附耳幾句,親兵允命而去。

諸夏使麵麵相覷,不知種世衡葫蘆裏賣得是什麼藥。

高滔滔微笑看著各人神色,興致盎然。

不一會兒,親兵領著三人走進正堂,三人施禮道:“末將參加種經略。”

夏使們齊向三人看去,見他們身著宋軍戎裝,然而毫無疑問,卻是黨項人的身形樣貌。

種世衡起身笑道:“毋須多禮。”走至三人身旁,向夏使道:“給諸位介紹一下,這位是浪埋,這位賞乞,這位媚娘。”

高大使者再次起身,說道:“這,這,他們是……”

種世衡道:“他們是野利王的心腹將領,不滿元昊無道,因而投奔我宋營軍中,反過來討伐元昊,解救夏國百姓於水火。”

高大使者忽然用西夏語說了一句話,那被稱為“浪埋”的黨羌將領也用西夏語回了一句。高大使者又說了幾句,那被稱作賞乞的也回了幾句。高大使者又高聲喝問數句,那被叫作媚娘的冷笑一聲,高聲回了數句。

那高大使者又是惱怒,又是頹喪,回坐椅子上後,不住喘著粗氣。

在這西疆之地,由於多年和黨羌人打交道,許多宋兵都精通西夏語。聽懂他們方才對話的親兵,無不麵帶笑容,促狹地瞧著這些夏使,頗感有趣。

原來那高大使者先問:“你們真的是野利王的心腹將領?”

浪埋回答:“不錯,我們的確是野利王的心腹將領。”

高大使者又問:“那你們為何投靠宋人?你們這樣做,對得起大夏皇帝,對得起野利王嗎?豈不愧為賀蘭山的子民?”

賞乞回答:“我等為野利王不平,為大夏百姓不平。元昊理應是我們大家的死敵!”

高大使者怒道:“你們實在太沒有骨氣了,野利王知道你們這樣做嗎?你們現在悔過還來得及,我等陛前求情,皇帝或許可以網開一麵。”

媚娘也慷慨答道:“哼哼,野利王知不知道,這你管不著。總之,我等誓死追隨種經略,種經略對待我等,恩比天高,澤比海深,我等絕無二心!一句話,水裏水裏去,火裏火裏去!”

種世衡揚了揚手,親兵帶著三人出去。

使者們瞧著三人,眼裏充滿鄙夷。

種世衡笑道:“怎樣,有這些前輩做榜樣,不知諸位想通了沒有?”

高大使者又一次站起身來,怒道:“這等走狗,決不是我黨項羌人的子孫。”說著,一拍胸脯,聲音再高幾分:“黨項羌人,都是像我這樣的好漢子,決不會做貳臣。種世衡,你公然策反他國使臣,實在太下作了!”

種世衡大怒,一拍桌子,喝道:“敬酒不吃吃罰酒!來人,把這些不知好歹的東西全部帶走,給我嚴加看管,不許放走一個!”

諸使者紛紛怒喝:“你敢!種世衡,你好大膽……”

眾親兵不由分說,一湧而上,押起十位使臣,便向外走去。

親兵帶著三位黨羌將領穿堂過院,直進了裏院一間大屋。親兵抱拳笑道:“三位稍候片刻,經略一會還有話說。”說完,走出房間。

親兵施施然走出裏院,突然身形變快,從旁路繞向後方。過了一個月洞門,又放輕了腳步,身子貼在了一個屋子的後窗處。

隻聽裏頭一人道:“怎麼樣,是不是走遠了?”說的是西夏語。

另一人道:“以防萬一,賞乞開門看一下。”也是西夏語。

門“吱吜”一聲開了。片刻後,有人說道:“沒人了。”還是西夏語。

三人開始用西夏語進行對話。

一人道:“這第幾次了?是第四次了吧?種世衡這廝,果然是謹慎之人,連試我們多次,還是不肯放心!”

另一人道:“今天都表現的不錯。隻是不知種世衡這廝,從哪裏找來這些黨項叛逆,居然假扮使臣來蒙我們。此人詭詐多端,費盡心機,我三人必須小心提防,步步為營,不能有絲毫行差踏錯。”

又一人道:“我今天演得還不錯吧,狠狠地向種世衡表了一下忠心。說實話,他這三番四次地測試來測試去,我還真有點累了。”

先一人笑出聲來,說道:“我覺得媚娘的表演有點過,什麼‘恩比天高,澤比海深,我等絕無二心’,也太肉麻了。”

那媚娘也笑了,說道:“是有些肉麻,不過我看效果倒是不錯。種世衡這廝聽了,咧開大嘴直樂。”

先一人又一聲輕笑,說道:“好了,大家還得精醒著點兒!一會兒接見,種世衡不知又要怎麼詐唬我等。好不容易,咱們才走到這一步,野利王所定大計,必須成功!”

其餘二人齊聲稱是。

親兵捂著嘴,躡腳退開。

不久之後,種世衡帶著兩名親兵,走進了這間屋子。浪埋、賞乞、媚娘急忙起身相迎。

種世衡笑道:“三位久等了。”

三人忙道:“無妨。”

種世衡向身後親兵囑咐道:“看緊了,不許任何人靠近。”

親兵允命退出。

四人落座,種世衡便道:“今日左右便是我們四人,本帥不妨掏心窩子,說幾句敞亮話。三位自從投我軍中,我便一直有所防範,還曾經布局測試過三位。如今看來,是我多慮了,本帥向三位道歉,三位受委屈了。”說完,抱拳施禮。

浪埋忙道:“種經略無須如此,這也是情理中的事。我等效力經略的信念,無比堅定,所以相信經略終有一天會了解到。”

種世衡道:“本帥了解。所以眼下便有重事相托。三位可否勞頓一下,將來到本帥營中之後的情形,細細寫下,本帥要報告朝廷,好為三位定下封賞。”

三人大喜,齊道:“有勞經略。我等這就去寫。”

種世衡回到正堂,卻見堂中隻有高滔滔一人,正在椅中悶坐。一見種世衡回來,興奮無比,飛奔上來,嗔道:“種叔叔,你可回來了,讓人家等了好久!”

種世衡笑道:“公主是來聽故事來了?”

高滔滔笑道:“是啊,急不可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