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日冷一日。
耶律宗真的肝火卻越來越旺。
這一日,君臣廷議,耶律宗真再次大發脾氣。得勝寺大雄寶殿之內,長久回蕩著他威重怒喝的聲音。
“將士們饑腸轆轆捱了大半個月,好不容易盼來了糧草,卻隻剩下一半不到。耶律貴,朕委你重任,可你是怎麼做的?延宕時間不說,居然會被幾個黨羌蟊賊劫燒了糧草,你,你可對得起朕?”耶律宗真立於丹陛之上,越說越氣,以致麵目有些猙獰。他感到自己有些失態,便背對著群臣,負手而立。
“啟稟陛下,北地近日降了大雪,道路泥濘濕滑,我等雖晝夜趕路,但還是……”陛階之下跪著個盔甲不整、身有血汙的武將,正是糧草押運官耶律貴,他正在向宗真分辯糧草延擱的情由。
“住口!”宗真大喝一聲,怒道:“爾罪大滔天,尚不自知,今日百官會朝,爾不思當眾悔過,兀自口舌煌煌,諸多詭辯,朕豈能容你!來人哪!”
侍衛應聲而入。
“拉出去,斬了!”
耶律貴顫聲道:“皇上……”
侍衛們撲上前去,扯起他便往外拖。
“且慢!”宗真忽道。
侍衛們一鬆手,耶律貴跌坐於地。
群臣們當下也大鬆一口氣。他們心裏明白,耶律貴其實是個冤大頭。
宗真命耶律貴征運第三批糧草,本就有些為難他。對於契丹這樣一個苦寒之地,要於冬季連續三次征調十餘萬人、數萬戰馬的糧餉,本來就困難之極。而宗真此次給他的時間,卻隻有二十天。他勉為其難,終於把糧草運至遼夏邊境,不料卻有當地黨羌叛兵殺出,耶律貴指揮兵丁上前廝殺,不料又有一隊黨羌人殺出,他們手持火把,一上來便往糧草馬車上淋油,然後點火焚燒。遼兵急忙回兵來救,但火勢甚急,糧草瞬間已損失過半。最後能搶回一部分,已算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耶律貴以為宗真想通了此節,會饒自己一命。哪知宗真卻道:“不要讓他的狗血汙了佛門淨地,給朕拉的遠遠的,再行了斷!”
侍衛們橫拉猛拽,把耶律貴拖走了。
群臣看著,無不驚懼。
宗真長籲口氣,說道:“眼下之情勢,是西夏人堅守不出,似乎打算把戰爭長期拖延下去,拖得遠征大軍物資匱乏了,然後用嚴寒天氣困死我們。眾卿如今有何良策,不妨直奏上來。”
駙馬蕭胡睹上前奏道:“皇上,據臣探知,沒藏訛龐已然回到興慶,這固守之策,定然便是他的主意。另外,兒臣懷疑契丹黨羌人劫燒糧車,也是受了他的唆使。不如我們派出一批武功高強的死士,潛入夏國後方,誅掉兀卒與訛龐,如此便可收事半……”
“好了,好了!”宗真擺擺手,說道:“契丹上國,吊民伐罪,此等軍國大計,怎好寄托在僥幸作為之上?”
蕭胡睹隻好退下。
韓國王蕭惠恭身奏道:“陛下,為今之計,隻有以戰養戰,提前發動臘月攻勢了。可以從圍城軍士中,抽出部分兵馬,與中軍會合之後,長驅夏境,直下興慶,如此大事可成,兵士們的吃穿問題也解決了。”
宗真頷首道:“這還算是個主意。準奏!”
於是,數萬遼兵繞開幾座西夏城池,由蕭惠統領,兵鋒南指,殺奔興慶而來。軍隊開拔之前,宗真傳下密旨,眾將官可以放任兵卒在夏地之上劫掠,劫物多者,不予處罰,物品盡歸劫者,若有上繳,更有封賞。諸軍聞聽,無不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不料大軍所過之年,見到無論是村莊還是城池,都已被燒成了灰燼。契丹兵士既驚且佩,夏人居然桀傲如此,寧肯置之死地,也不輕言投降。直行出上百裏,官兵都是又餓又累又受凍,實在走不動了,隻好紮下營盤,吃飯休息。
連日急行軍,諸軍都已是人疲馬饑,好不容易得著點兒暖和勁兒,這一躺下,便睡得極死。
到得深夜,寒風凜冽,嗚嗚作響。近萬夏兵潛至契丹大營附近,然後突然縱兵殺出。巡夜遼兵猛吹牛角,卻已然來不及了。夏兵悍勇之極,一突入大營,便揮舞著大刀長茅,大廝砍殺睡意懵懂的遼兵,並持著火把四處縱火。火借風勢,迅速蔓延,燒得一眾遼兵鬼哭狼嚎。不到一個時辰,數萬人的蕭惠大營已化成一片火海。
混亂之中,遼兵或被砍殺,或被燒死,自相踐踏致死者,更是不可勝計。蕭惠急命後撤,率著萬餘人倉皇北逃。夏兵窮追不舍,直追出百餘裏。蕭惠見已接近中軍大帳,若是再退,得勝寺裏皇帝便有性命之虞,當下壓住陣腳,列陣迎擊追兵。然而,令人難以置信的是,在遼軍麵前出現的追兵,卻不是不到萬人的劫營夏兵,而是如蝗蟲一般鋪天蓋地的數萬精兵,以排山倒海之勢殺將過來。原來,元昊已與野利旺榮、野利遇乞兵合一處,共同直擊北方遼軍。
蕭惠隻剩萬餘殘兵,哪裏抵擋得住,頓時鳥獸星散,各自奔逃。小半夜功夫,夏兵便已衝至得勝寺數裏之外。
宗真於得勝寺得到消息,大驚失色,親自披掛上陣,帶領中軍相迎。然而大遼中軍駐紮在得勝寺的人馬,也不過三萬餘人。
夏兵一夜衝殺,個個殺紅了眼,狀如瘋虎,狠惡異常。一直殺到遼國中軍陣前,也不壓陣叫陣,而是直接嘶吼著,衝向遼兵大陣。遼兵自入夏境,打慣了順風仗,何曾見過這等陣勢。在數萬喪失理智的瘋子麵前,怯意一生,便露出敗相。敗相一現,登時如山峰崩塌,不可收拾,平日研習操練的陣勢,瞬間便被夏兵衝了個七零八落。契丹將官高聲叫喊督陣,可是已全無作用,遼兵先是不住後撤,之後便是頭也不回地四散奔逃了。
從淩晨殺至中午,宗真眼見大勢已去,不可挽回,也不及收營拔寨,便在一眾親軍的護衛下,向北急走。
夏兵怎肯罷休,後頭死死咬住不放。
從中午一直逃到傍晚,仍無法甩掉追兵。宗真正感絕望之際,西夏卻突然鳴金收兵,急急撤了回去。他無法細想其中原因,此刻又饑又累,又被嚇了個不輕,哪裏還有力氣再逃,便與近萬殘兵一起,冒著郊野寒風,露宿了一晚。
到得天亮,陸續有零散的遼兵尋來會合。午時一點人數,也不過兩萬餘人。武將還好,那隨軍出征的數十位契丹文官,包括駙馬蕭胡睹,悉數被夏人俘獲。契丹無數的器服車騎、軍中輜重,也盡入夏兵囊中。
耶律宗真欲哭無淚,仰天長歎:“宗真敬天法祖,常修福德,何以臻至如此慘境!莫非老天恩遇兀卒小人,反而棄宗真如敝屣麼?”
一天後,宗真得到消息,了解了夏兵急撤的緣由。原來,一早伏在銀州的耶律重元,見到夏兵悉數北進,便兵分兩路,一路去抄夏人後路,一路則直取興慶。興慶雖由沒藏訛龐坐鎮,卻已無兵可守,急忙飛報元昊。元昊聞聽,唯恐大後方有失,急命撤兵回援。這樣,重元的奇兵就成了救兵,解了宗真迫在眉睫的一難。
幾日後,天齊王耶律重元、趙王蕭孝友各率本部,來到遼夏邊境,與耶律宗真會合。
與此同時,夏國遣來使臣,表示願與大遼議和。宗真無奈之下,隻好同意。元昊為表誠意,還釋放了遼國駙馬蕭胡睹。但對其餘的戰俘,卻要求一對一的互換。遼國潰退之時,被俘之人甚眾,雙方互換戰俘後,西夏的監牢裏頭,還押著數十位遼國大臣。
遼夏之間這場戰爭,最終以西夏慘勝、契丹慘敗而收場。此戰之後數年,夏國北地難覓人煙。史稱第一次賀蘭山之戰,又稱河曲之戰。
宗真下詔撤兵。北歸之際,他搭手南望,暗暗下定決心:“不出數年,朕一定重返此地!”
蘭州,為宋夏邊界中最靠南的重鎮,屬大宋秦鳳路管轄。
蘭州南郊,有一處孤立建起的無名宅院,隱在一片白楊林中。它看起來其貌不揚,一般過路之人也不大去注意。此刻,宅院裏裏外外的門窗全緊閉著,但在大院之中,卻站著四個彪形大漢,個個屏息凝神,一動不動,小心地觀察著四周的動靜。大門雖緊緊閂著,兩名大漢仍不放心,正隔著門洞向外觀瞧。另兩位則緊守在正房東屋的門口兩側。
長時間的精神緊張,讓他們偶爾會恍一神。但就在一眨眼間,東屋前出現了一個全身蔥白衣衫的蒙麵人。就像變戲法一般,眼前無聲無息地憑空出現一個人,讓東屋前守著的兩名大漢都有點錯愕,以為自己眼神出了什麼問題。剛一反應過來,長劍前指,張嘴待叫,白衣人倏然欺身而至,右手一下子將兩柄劍的劍尖捏在一起,左手急揮一個大圈,光芒閃動,兩名大漢已齊喉而斷,身子軟軟癱下,嘴巴兀自大張著。這一切動作,隻在電光石火之間。大門口的兩名大漢這才聽到動靜,剛一轉身,卻見兩柄長劍急掣而至,“噗”地一聲,兩柄劍同時穿胸而入,“哆哆”兩聲,兩人緊貼門上,身子釘住,竟不癱倒。
白衣人身形一躥,破門而入。那知東屋內空空如也。他暗喝一聲:“不好!”奔出東屋,闖進正間。卻聽有人喝道:“站住。”
蒙麵人身子一定,瞬間已將屋內情形看了個了然。“商業,放下我兒子!”蒙麵人大喝。
站在蒙麵人麵前的,正是商業商玲瓏,他左臂反抱著一個小孩,小孩麵孔朝前,前襟大敞著,嘴被一團布塞著。這小孩正是文慧和洪龍驤的兒子洪長生!商業右手持著匕首,抵在長生柔嫩的肚腹上。長生則淚眼汪汪地看著蒙麵人,卻不敢掙紮。商業眨巴眨巴眼睛,笑道:“洪龍驤,你先扔掉身上所有的東西。”
“好。”蒙麵人即刻扔掉長劍,拉下蒙布,正是洪龍驤。他從袖中又掏出幾顆鐵蒺藜,也扔在地上。洪龍驤一邊掏著東西,一邊緩緩看向身子的右側,一張桌子後頭,坐著文慧和嬋雪,她們顯是被人點了穴道,紋絲不動,也不出聲,看到洪龍驤進來,眼神中交織著痛苦與欣慰之色。在她們身後,站著兩人,一個正是自己的家族總管莫曲生,還有一個,乃是當日跟著商業一起來到春明別院的賓客,洪龍驤識得他,名叫佟一樂,是蘭州本地大升鏢局的總鏢頭。這二人也各持匕首,分抵文慧和嬋雪的後背。洪龍驤再從懷中取出一包東西,卻不扔掉,打了開來,卻是幾粒糖果。
洪龍驤轉向商業,說道:“這隻是幾顆糖,就不用扔了吧?”
商業道:“扔掉!”
洪龍驤卻將一顆糖塞進嘴裏,說道:“真的是糖,我想一會兒給兒子吃。”說著,將糖放在身旁桌子上。桌上杯盤狼藉,有菜有肉有酒,顯然在自己闖進來之前,商業等三人正在吃酒。
商業冷笑道:“你這是故作間暇麼?”
洪龍驤不接商業話茬,隻是問道:“你們為什麼這麼做。”
商業笑道:“這話應該問你吧,洪府尹!”
洪龍驤道:“問我什麼?”
商業道:“裝什麼糊塗,若不是我三人早有防備,你現在已經提著我等的腦袋,向朝廷請賞了!”
莫曲生歎道:“公子,我知道你武功不凡,但今日一見之下,仍是大大出乎意料。你無聲無息就能格斃我手下四人,一身修為已臻化境,而我以前卻從沒瞧出什麼端倪。看來你除了眼下的洪知縣,將來的洪府尹,洪福運的少東,乾坤門的堂主,等等這些之外,定然還有別的什麼身份。我在你身旁暗伏了五年,卻還是無法完全探清你的底細。”
洪龍驤沉默片刻,說道:“莫大總管,我待你不薄,你為何如此?莫非你也是乾坤門的人?”
莫曲生搖頭道:“我是黑羌的人。你對洛陽大老板屢有不滿,對我的主人沒藏先生口出惡言,我可全看在眼裏,聽在耳裏了。你還多番打聽朝廷欽差的行止,並私下前往拜會,你以為能瞞得過我這雙眼睛麼?”
“所以你們要將我的家眷劫至西夏?你們可真是蠢到家了!我真沒想到,自己臥薪嚐膽,為大老板籌劃大局,卻落到如此下場!大老板為你們這幫蠢人拖累,皇圖何時可就!”洪龍驤憤然說道。
商業一怔,期期艾艾地道:“你,你是說,你是為了……”
莫曲生大喝道:“不要信他的話!”
洪龍驤也喝道:“難道信你麼?我正要問你,我將洪九心暗伏於朝天坊中,朝廷是如何得知的?你方才也說了,我行事一向謹慎,滴水不漏,可是為什麼朝廷卻一直在查我?沒有別的原因,隻是因為有人告密。我本來還在懷疑,今日見到你,就了然於胸了。告密者不是別人,就是你!”說著,指向莫曲生。
商業冷笑道:“什麼,莫大總管是朝廷的人,這話你也……”
洪龍驤冷笑道:“哼,他當然不是朝廷的人,他的確是黑羌的人!可是那又怎樣?!元昊、訛龐這些年與大老板分分合合,若即若離,黑羌又三番五次地對大老板食言,這樣的窩心事兒還少麼……”
“住口!”莫曲生大喝。
“商玲瓏,你我可都是大老板的人,怎能受外人挑唆?的確,我是見了欽差,因為我不得不收拾有人砸給我的爛攤子。欽差麵前,我也的確說了些言不由衷的話,可我不得不然。商玲瓏啊商玲瓏,你我身份特殊,必須玲瓏處事,你不會連這個也不明白吧?我做了鳳翔府尹,豈非更是大老板的幸事,你我今後辦事,豈非……”
“住口,我宰了她,你信不信?”莫曲生看到商玲瓏已然放下了匕首,神色中已然是信了商業五六分了,惶急之下,扯起了文慧身子,手上匕首就要戳出。
洪龍驤手腳不動,口中“噗”地吐出一物,發出刺耳銳嘯,閃電般擊向莫曲生右眼,莫曲生頭部一閃,那物已釘進牆上,竟是個小刀片!趁莫曲生閃避的當兒,洪龍驤右手一擊桌子,身子橫躍,雙腳向莫曲生踢去,右腳一下踢在莫曲生持刀的手腕上,刀頓時脫手而出;右腳長伸直擊,直取莫曲生咽喉。莫曲生不顧手腕疼痛,另一手握手成拳,臂成勾狀直打洪龍驤腳踝。這一招甚為巧妙,不等洪龍驤踢中敵方要害,隻怕這隻腳先要廢掉。空中不及變招,洪龍驤空著的左手猛然打出,桌上筷筒裏的筷子倏地疾射而出,如利箭般打向莫曲生。莫曲生護命要緊,身子一伏,筷子全部落空。趁著伏身之機,莫曲生腳部使力,已從桌下竄了過去,再用手一擊地麵,身子已平平飛出屋外。
這幾下兔起鶻落,鶻搏兔脫,一晃眼功夫,莫曲生已遠遠躥出,而洪龍驤則扶住了文慧。
商業和佟一樂直看的目眩神迷,心旌搖曳。
“洪龍驤,我還會回來的!”聲音遠遠傳來,莫曲生人已在宅院之外。
商業沉思片刻,說道:“洪大官人,你適才所說,全是真的麼?
洪龍驤解開文慧穴道,一邊輕揉她的背,一邊說道:“句句是真。”
“那好,我信了!”商業收起匕首,取出洪長生嘴中的布團,小孩子一下哭出聲來。商業冷笑道,“你若真的有悖大老板,定會死無全屍!我等受莫曲生蒙騙,以為你要出賣乾坤門,這才劫了你的妻兒,我向你道歉!也向嫂夫人道歉!”說著,向佟一樂一打眼色。佟一樂登時也收起匕首,解開了嬋雪的穴道。
文慧撲身上前,抱起了兒子,全身細細摩挲了一遍又一遍,然後抱得緊緊地,心肝肉呀地哭了起來。
嬋雪完全沒了往昔豪脫豁達的樣子,麵色慘白,絲毫不見血色,衣衫也是淩亂不堪。她也不去整理,徑直走到洪龍驤麵前,淒然說道:“公子,你去把他殺了!”說著,一指商業。
洪龍驤一怔,隨即道:“我知道……你與小姐都受苦了,但他們,他們終究還是主動認了錯。”
嬋雪大顆大顆的淚珠落下,說道:“他……他,他必須得死!”
文慧抱著孩子走回洪龍驤身邊,說道:“相公,你一定要為嬋雪做主,把這惡賊給殺了。”口中說著,眼睛怒視著商業。洪龍驤暗暗擔心,妻子懷有身孕,這番又是驚嚇,又是勞頓,又是憤怒,諸多顛簸,不知可有什麼損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