種世衡哈哈大笑,說道:“先不忙講故事,公主和臣先接見一個人。”
高滔滔嘟嘴道:“怎麼還接見人呀!?”
種世衡笑道:“這次接見的,可不是什麼西夏使臣,而是一位大和尚。”說完,雙掌一擊。
親兵走進,拱手道:“經略吩咐!”
“去看看不悅禪師是不是到了,他一來行館,你即刻帶他到這兒來。”
“遵命。”親兵走出。
種世衡向高滔滔道:“這位不悅禪師,人們都叫他王和尚,俗名王崧,遊曆西夏許久,結交了不少夏國權貴。此次,臣要派他到重返西夏,幹辦一件大事。公主稍候,臣要寫封短信。”
種世衡來到案前,揮筆疾書。高滔滔也不避諱,上前觀看。隻見筆走龍蛇,草書淋漓,寫的是:“拜上野利王明堂左廂統領諱旺榮:浪埋等已至,一應近情,三人親筆另書偕告。朝廷知王爺並天都王有向漢之心,命為夏州、銀州節度使,俸月錢萬緡,旌節至已,趣其歸服,克成大功。愚弟種世衡頓首百拜。”這封信開宗明義,絕少客套。
高滔滔看後笑道:“若是朝中有心人看到這封信,還不炸了鍋!”
這時親兵進來稟報:“不悅禪師到了。”
種世衡忙道:“快快有請。”將信裝入函內。
一個僧人轉入正堂,笑道:“種施主,別來無恙?”
種世衡道:“托大師洪福,一切安好。這位是我朝舒國公主。”
僧人合什道:“貧僧不悅見過公主千歲。”
高滔滔笑道:“大師若是不悅,小女子可不敢多話了。你們商量你們的,隻當我這個小孩子湊熱鬧好了。”
三人齊皆大笑。不悅禪師心道:“想不到這位小公主,竟是如此平和可親。”
種世衡道:“大師此番西行,無論成敗,都是厥功至偉,種某這裏先謝過了。”說完深深一揖。
不悅禪師虛扶一下,忙道:“種施主不須如此,貧僧哪裏受得!貧僧雖為檻外之人,亦有拳拳報國之心。”
種世衡道:“那好,我們換個地方說話。不妨到種某書房一敘。”
高滔滔微微一愣,也不多話,隨著種世衡二人走出。
三人走進書房。
種世衡忽道:“不悅大師,這位便是本朝舒國公主,還不快來見過。”
不悅禪師合什說道:“貧僧不悅見過公主千歲。”
高滔滔看著眼前詭異景象,圓睜杏目,心想:“這是鬼打牆麼?”
趁著不悅說話的當兒,種世衡迅速湊近高滔滔耳邊,低語道:“屋後頭有人!”身子一轉,沉聲說道:“公主此番西來,使命為何,種某先前已說給你聽了,你一定要牢記在心,不負公主所托。”
不悅禪師道:“怎敢有辱使命!公主對野利王的問候與期許,貧僧一定親口轉告。”
種世衡道:“野利王身處龍潭虎穴,處境艱危,你此番西去,定要加倍小心。你記著,一定要向野利王致上種某的無上敬意。”
不悅禪師道:“種經略放心。貧僧一定快馬加鞭,盡早聯絡上野利王,定下起事的計劃和日期。”
種世衡頷首道:“嗯,好!”轉身從壁櫃取下一個盒子,說道:“你把這個帶上,野利王一看,就全明白了。”
不悅禪師打開了盒子,高滔滔一瞧,隻見裏頭是半盒紅棗,上麵還爬著兩隻烏龜。
不悅禪師微微一笑,口中語調卻是大奇:“咦,怎麼會是棗子和烏龜?莫非……莫非是早歸之意?”
種世衡笑道:“大師果是精細之人,一點就透。”
忽聽門外親兵報告:“回稟經略。”
種世衡道:“進來吧。”
親兵推門而入,稟道:“經略,浪埋他們的書信都寫好了。”
種世衡道:“快快呈上,待公主和本帥看過。”
高滔滔接過三封信函,打開一看,見裏麵內容大致相同,說得都是些感恩戴德之語,結尾用詞,都是懇請大王莫再猶豫,早舉義旗,克成大業雲雲。
高滔滔不明所以,遞給了種世衡。種世衡一目十行,匆匆一掠,再取出自己寫的書函,一並遞給不悅禪師,鄭重說道:“這是浪埋、賞乞、媚娘三人的書信,還有我的親筆函件,大師一定親手轉交野利王。”
不悅禪師鏗然道:“是。”
種世衡道:“那好,大師即刻啟程,公主和種某就守在延州,靜候佳音。”
不悅禪師又答了聲“是”,退出了書房。
高滔滔走到種世衡近前,低聲耳語:“種叔叔,是不是可以開始講故事了?”
種世衡麵露笑容,也回頭耳語道:“是不是真等急了?”
高滔滔耳語道:“前頭是急不可耐,現在更慘,一口吞了二十五隻耗子,百抓撓心!”
種世衡笑出了聲,遂恢複正常聲音道:“臣啟公主,舍下有未啟封的珍藏香茗,就放在正堂之中。左右無事,臣為公主焙一壺如何?”
高滔滔道:“那可太好了。”
二人穿過兩進院子,再次回到正堂。種世衡笑道:“好了,這下方便說話了!公主且請坐,臣要為公主焙茶了。咱們一邊焙茶品茶,一邊聽講故事,好不好?”
高滔滔撫掌大樂,嘻嘻說道:“妙極!自出宮之後,我也難得喝到什麼好茶了。由名滿天下的種相公親為本宮焙茗,這個口福可不得了!”
種世衡笑道:“公主一定不會失望。”說著,取出一個爐壺合體、外形粗糙的陶製茶具,還有一個方方正正的盒子。打開盒子,裏麵是一應生火用具。種世衡取出火鐮、火石,引著了紙媒,放入爐底,再從盒中取出幾小塊木炭,添在火上,然後打開軍用水囊,往壺中注滿清水。忙完這些,才坐下身來,取過一旁放著的特製小蒲扇,輕搖慢晃起來。他向高滔滔笑道:“老早之前,臣便在茶道上有點兒心得,許久不用,眼下還真有點生疏了。”
高滔滔笑道:“前半句瞧出來了,後半句倒是沒瞧出來。”
種世衡哈哈大笑,他委實沒有想到,數年前天章閣匆晤一麵的幼女,如今竟是這般雅擅湊趣兒,與自己也是這般投緣。笑聲落音,他清了清嗓子,說道:“要說這故事嘛,還得從三年前宋夏開戰伊始講起。”
高滔滔眼波流轉,“噢”了一聲。
“三年前,雙方準備大動幹戈,便開始頻頻用間,向對方陣營大派細作。”
高滔滔像是覺著遠處聽著不過癮,自個兒把椅子搬到種世衡近前,支頤仔細聆聽。
“臣那時剛剛築成青澗城,被朝廷任命為“知城事”。轄下方圓之地,多有旁係的非黨項族的羌人,都是為了擺脫元昊長年迫害,自夏地東遷而來。他們因感念臣的照顧撫恤,便選出數名豪士,主動潛入夏境,為臣探查敵情。一年之前,臣得到消息,野利旺榮因不滿訛龐受寵,做臉子給元昊看,回家休養去了。臣便派人帶著書信、禮物,前往旺榮處收買。這種事情,在這西疆邊地經常發生,虛虛實實,真真假假,主要是為了擾亂對方軍心。旺榮這廝倒也詭詐,將計就計,派來了浪埋、賞乞、媚娘三位心腹,來我處詐降。臣早就探知了詳情,也不聲張,將三人留了下來,編入軍中效力。
“後來,兩國局勢和緩,臣和心腹幕僚議定的用間計劃,也就擱下了。不料,遼夏之戰,夏國取勝,元昊得意之餘,又開始蠢蠢欲動,在邊界地帶頻繁調兵。據臣分析,元昊還是想占領整個河套地區。形勢險峻,臣不能不有所行動了。
“半個月前,臣結識了不悅禪師。一番促膝長談,發現此人竟是我朝難得的一位風塵奇人,不僅忠肝義膽,還遊走西域多年,熟知西夏內情,更識得旺榮、遇乞等人。乃是最佳的用間人選。臣隻稍作試探,他便慷慨表示,願意為官家舍命出力。
“便在昨日,臣與不悅禪師商量之後,布下了今日之局。先是公開策反夏使,借機讓他們見到浪埋三人,夏使自然而然便會懷疑到旺榮身上。浪埋等三人都是心懷鬼胎,以為我設局測試,自然大表忠心。之後,臣便開始與不悅在書房作戲,演給那藏身屋後的細作聽。隻是當時旁邊多了個公主,這卻在計劃之外!”種世衡說著,開懷一笑。壺水開了,種世衡放入茶葉,不一會兒,茶香四溢,布滿整個屋子。
高滔滔道:“這裏西夏細作很多麼?”
種世衡頷首道:“不少!眼下宋遼夏三國,都在對方陣營伏有大量細作,這已是公開的秘密。外圍的且不說,光是正牌西夏細作,隻延州一地,便有數十人,分布於各行各業。隱身臣軍中的,共計二十四人。又分成兩撥,一撥便是浪埋等三人,受旺榮所派;另一撥二十一人,則是投靠一品堂和黑羌的漢人,直接或間接地受沒藏訛龐指揮。”
高滔滔道:“種叔叔既已探知奸細身份,為何不一舉擒獲,反而任其逍遙,不怕他們作亂麼?”
種世衡笑道:“對待細作,最好的辦法,是暗暗提防,悄悄監視,絕不可說破或是擒拿。否則,敵方會有新的細作派來,而且他們會變得更加謹慎小心,要再鑒別識破,也就更難了。”
高滔滔不住地點頭。
“今夜,這些細作必定要展開行動,臣已在公主行轅加派了侍衛。細作負有訛龐交待的任務,又被臣用各種方法控製,不大可能擅離宋境。但要防止他們狗急跳牆,生出什麼事端。他們夜裏一定前往援救夏使,臣會有意疏於防範,放他們離開。
“之後的事,臣想公主也了然於胸了。不悅一見到旺榮,夏使們就到了元昊駕前。元昊向來狐疑,定會派兵清查,這一清查,定能從旺榮府裏搜出點什麼來。旺榮十有八九不會毀掉不悅呈上的禮物和書信,因為在他心裏,反而會認定是自己的使間計策取得了成功,浪埋等捎來書信,便是成功的證明。當然,旺榮也可能毀掉臣的禮物和書信,屆時,不悅禪師自有一番說辭,那會更讓元昊堅信,旺榮必有不軌之事,否則何必作賊心虛。”
高滔滔笑道:“的確是個周密的計劃。”
亥牌末分,種世衡忙完軍務,急急回到行館正堂,那裏還有許多公文函件等著他處理。一進正堂,卻見高滔滔仍坐在裏頭,手中翻閱著一本書。種世衡不禁想道:“這位公主,可真有耐性,真不知她不羈的跳脫舉止,是不是裝出來的!”
種世衡道:“公主還不回行轅麼?”
高滔滔笑道:“我向來有個習慣,聽故事就要聽全了。故事尚未結束,我哪裏睡得著覺!”
種世衡道:“那臣吩咐備點宵夜過來?”
高滔滔道:“也好。”
兩人用完宵夜,種世衡陪著高滔滔說話,有親兵進來稟報:“一切如經略所料,就在方才,使者下榻的驛站闖進幾個蒙麵人,用迷巾麻倒了守衛兵士,放跑了十位使臣。”
“那幾個蒙麵人呢?”
“他們又回到了軍營之中。”
“好了,你下去吧。”
“是,經略。”
“公主,這下可以安寢了吧?”種世衡笑道。
“是啊,實在太困了,本宮擺駕回行轅了。”說著,伸了個長長的懶腰,打了個深深的嗬欠。
十日後,種世衡收到了飛鴿傳書,元昊已經拘押了野利兄弟,但是不悅卻沒有逃出,也被元昊收押在牢裏。又過得幾日,消息傳來,野利旺榮被殺,野利遇乞仍被監審。
種世衡秘授親兵計策,讓他們散布消息,說是種經略已經得知,野利兄弟都被元昊給誅殺了,數日間心痛無已,難以咽食。然後種世衡親自為旺榮和遇乞寫了兩篇長長的祭文,祭文中多處暗示自己和野利王及天都王相結有意,並將祭文刻於兩塊大木板上,再派一隊兵士攜至邊境線上,插木板於地上,擺出祭奠的陣勢,開始焚燒紙錢。正祭吊間,大隊夏兵巡邏而至。宋兵見狀,一哄而散。地上卻丟下了一堆祭具、銀器,還有一口寶刀。
不幾日,消息再度傳來,元昊殺掉了遇乞。
高滔滔笑問種世衡:“那口寶刀卻是怎麼回事兒?”
種世衡道:“臣手下有位校官,名叫蘇吃曩,是個黨項羌人。他有一套輕身本領,原本在西夏是幹榮行(竊賊)的,臣知曉此人後,許以重金官位,他便為臣盜來了此刀。這口寶刀,正是元昊賞賜給遇乞的。”
高滔滔笑道:“怪不得!”
種世衡雙目光芒隱現,說道:“接下來,應該便是沒藏訛龐了。”
高滔滔道:“種叔叔有何妙計?”
種世衡道:“倒也不難。野利遇乞的妻子沒藏氏,便是訛龐的妹妹,而訛龐的女兒,正收養在汴梁八賢王府中。由此觀來,訛龐早已與野利家族和大宋王朝都掛上了鉤。有此一節,要做做文章,還不就是個現成素材?”
高滔滔撫掌嬌笑。
此日夜間,三位書生模樣的人,被種世衡請進了行館正堂。種世衡拿出一堆廢棄的紙張,讓書生們臨摹上麵的字。三日後,種世衡重賞其中二人,囑咐他們保密,便讓他們走了。隻留下其中一位書生,仍在不斷揣摩臨摹。幾日後,這位書生也荷包滿滿地走了。
又幾日後,有人在延州驛館撿到一個信袋,打開一看,裏麵是一堆信函。多數都無關緊要,但其中一封,卻是西夏宰相訛龐寫給自己女兒的。打開一看,裏麵居然是兩封信,一封是給自己女兒的,另一封卻是寫給當朝皇叔八賢王的。信中語氣,透露出對元昊誅殺野利兄弟的不滿,以及對八賢王的欽慕和結交之意。
不幾日,這封信便到了夏國皇帝元昊手中,元昊閱畢,長歎一聲,自言自語道:“上當之事,可再一再二,豈能再三!國舅大夏重臣,豈會負朕?!”說完,將信扔進了火盆裏。原來,元昊已然明白,誅殺野利兄弟之事,隻怕辦得倉促冒失了,自己可能是中了種世衡之奸計。
而在大宋這邊,種世衡仍在翹首等待著消息,但卻久無動靜。過完農曆大年,才有一個出人意料的消息傳來:沒藏訛龐的妹妹、野利遇乞的遺孀沒藏氏,居然為元昊生了個兒子!前些日子,沒藏氏已被元昊立為大夏國皇貴妃了!
之後,種世衡更打探到個中詳情。原來,元昊殺掉遇乞後,西夏朝廷便株連遇乞全家,籍沒了遇乞家產。但是在株連名冊中,卻並無遇乞之妻沒藏氏的名字。原來,元昊久聞沒藏氏美貌,便與訛龐巧做安排,讓沒藏氏出家當了尼姑。之後元昊日夜接入宮中,與之私通。此時,隨著野利兄弟伏誅抄家,盛極一時的野利家族已然敗落凋零,皇後野利氏也已失寵。沒藏氏生下皇子之後,元昊更是想廢掉野利氏皇後之位,幹脆轉立沒藏氏為後。但由於群臣極力反對,說是沒藏氏身為罪臣未亡人,豈能為後,沒得讓鄰國笑掉大牙。元昊這才沒能得逞,隻好封沒藏氏為貴妃。
種世衡歎道:“看來以後想除掉沒藏訛龐,隻怕要難上加難了!此人雄才大略,日後必然是我朝的心腹大患。”
某日,高滔滔與種世衡聊天,提及李叔義,才曉得種世衡竟識得這個村野小堡主,不由得頗感意外。種世衡容色黯淡,訴說了前情往事。兩人一陣搖頭歎息。
“西疆各派勢力糾纏,內有狼外有虎,皇帝該下決心了。”種世衡慨然說道。
“皇帝早就下了決心了!但決心好下,事情難為。皇帝也很無奈。”高滔滔歎道。
種世衡目閃精光,嘴唇蠕動幾下,卻最終沒有說出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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