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慧靜坐房中,欣賞著手中的香囊。想到丈夫佩戴上它,芳蘭競體、龍章鳳姿的模樣,心中頓然生出幾許甜蜜,不由得露出柔柔笑容。
山穀內天黑得早,太陽西墜未久,便已是暮色蒼茫。
文慧心中奇怪,怎麼丈夫還不回內宅呢?剛才聽丫環們說,酒筵都已經散了,客人們也早走了,相公還待在中庭,莫非遇上了什麼麻煩事?要是往日,他早就跑來後院,守在自己身邊了。
“嬋雪!嬋雪!”她喊了兩聲。
無人回應。放下香囊,開了房門,又喊了兩聲,仍是寂無一人。
“這死丫頭,又上哪兒瘋去了!”她輕罵一聲。
驀然想起,半個時辰前,幾個丫頭都被自己派到前頭,收拾杯盞碗碟去了。當下不禁自嘲:“人家說,懷孕的女人會變笨,原來竟是真的。嗬。”心中想著,緩步向中庭走去。
到得中庭,果見嬋雪她們在忙著清理打掃。
文慧便問:“你們少爺呢?”
嬋雪道:“有陣子沒瞧見了。是不是去前院了?”
文慧又走向前院。
除後花園外,春明別院的住宅並不算大。洪龍驤如此設計,就是為了方便愛妻散心遊玩。
庭院雖不大,但曲徑回廊,也要走上一會子。
一進前院,便見緊貼大門的偏廂已經掌起了燈。
文慧心道:“莫總管總是這麼辛苦。”
正要邁入大堂,忽聽偏廂中有人大聲說話:“他也太高看自己了,居然瞞著我,私下裏分派人手。現在怎麼辦,死的死傷的傷,這個爛攤子,誰來料理?”竟然是丈夫洪龍驤的聲音。
文慧一聽,不禁心中忐忑。洪龍驤向來溫雅,說話總是輕聲細語,今兒個是怎麼了?聽他話中語氣,竟是頗為憤怒。她再走近幾步,佇立當庭。
卻聽又一人說道:“少爺,忍得一時,海闊天空。不看僧麵看佛麵,畢竟咱們得知仙居縣,洛陽那位使力不小。大宋開朝以來,得中進士不足一年,便有實缺可補的,隻怕沒幾個。”文慧聽那說話之人,正是家中總管莫曲生。
洪龍驤半晌不言語,似是在極力壓製怒火。
許久,洪龍驤才道:“你瞧瞧今兒個來得這些人,雜七雜八的,全都是些烏合之眾。光膀子吵架的,不聲不響跑到人家內宅的,靠這些人能成事?我不信!說給誰聽也不能信!”
隻聽莫總管道:“好了,少爺,先喝杯茶,消消火。那接下來,你看我們怎麼辦?”
又過了許久,才聽洪龍驤說道:“姓李的吩咐下來的事,還是得辦,畢竟大家都擔著偌大幹係。這樣吧,我親自去辦!你告訴文慧,上峰差有緊急公務,我要外出辦理,過得三五天便回。記著,菜要按我定好的菜譜做,湯要煲足了時辰,要讓鵑子貼身服侍,她心細,嬋雪太粗心了。”莫總管剛答了聲“是”,洪龍驤卻又歎道:“唉,聽天由命吧,狐狸衙門和朝天坊已然插手了,此事如何了局,隻怕洛陽那位,哼哼,心裏也沒底!”
文慧不知二人所議何事,但顯然是件極為難之事。他要外出公幹,卻又放心自己不下,如再看到自己就站在屋外,已然聽見房中對話,隻怕他憂慮更甚,更加無法離開了。她為丈夫擔足了心事,卻不願他再為自己憂心,以致誤了衙中公事。當下便輕輕後退幾步,然後循著原路,折返回去了。
李叔義等在西關客棧待了兩日,聽說雞鳴山匪人已經退回山上了,這才定下心來。這一日天蒙蒙亮,他便起床下樓,來到後院馬廄,檢查所有馬匹的狀況。喂完飼料洗刷馬身後,自己才開始洗漱用飯。
坐在大廳吃早餐時,卻聽到旁桌有食客議論,說是渭州附近又發生幾起命案,都是殺人劫貨的大案,被殺之人死狀極慘,全都被亂刀分屍,麵目難辨。
李叔義聞聽,直嚇了個不輕,當即放下碗箸,上樓來找風叔、平叔,又叫了幾個年長點的堡民,聚在房中商議。
李叔義道:“我的意見,西疆眼下仍是亂象頻生,還是不要冒險為好。再說山上的成群土匪,會不會突然再跑下山,實在很難說。咱們就算生意順利,換來幾大車白花花的銀子,可是能不能安安全全地運回臨水堡,卻是個大問題,誰也不敢打保票。就算拚老命運回去了,還有沒有命花,也是兩說。所以,我們今日就騎馬拉空車,直接返回臨水堡。有這麼多好馬在手裏頭,還怕以後沒生意做麼。再說過些日子局麵大定,咱們騎馬往返渭州,也是兩三日之間的事。”
眾人聽了,都深以為然。李家有大恩於臨水堡,既是堡主,又負威望,所以李叔義安排的事,堡民無不凜遵,何況他說得又很有道理。
於是一行人不再南行,從羅平鎮折而往東,直奔家的方向。
隻一日,便走了過半路程。天擦黑時,眾人來到一個山莊之外。
“叔義大哥,叔義大哥,請問是叔義大哥嗎?”
李叔義聽到有人叫自己,急忙回頭,見是一個青衣少年跑了過來,站到自己馬前。
“果然是叔義大哥。”他笑道。
“你不是,你不是……”李叔義十分驚訝,說話有點嗑嗑巴巴。這少年,正是幾日前在山神廟遇見之人,當時匆匆一晤,還被他順走了一匹馬。此時,少年已不像上次那般狼狽,但李叔義印象深刻,還是一眼認了出來。
少年不說話,隻是吟吟笑著,意思像是說:“你認出我來了?”
“你不是……山神廟跑進來又跑出去的那個少年嗎?”李叔義終於把話說全了。
少年笑道:“哈哈,還以為大哥認出小弟了呢,看來您還是沒想起來。”
李叔義一怔,看看風叔平叔,也都是麵色怔然。
少年道:“這也不能怪大哥。當日在山神廟,小的來去匆忙,也沒認出您來。不過今日見您路過,小弟看著實在眼熟,腦袋靈光一閃,還是給想起來了。”說著,臉色暗沉下來。
李叔義本就有些不好意思,見他臉色一變,以為是責怪自己健忘,心中更加局促,連忙下馬,說道:“對不住,這些天事情繁雜,我有點暈頭轉向,腦子……”
少年搖手道:“大哥您誤會了。我第一次見您,乃是前年臨水堡大舉哀事之際。當時,家父帶著小弟,親自上門拜祭,大哥可就站在我麵前。”
李叔義道:“請問令尊是……”
少年道:“鬆墨山莊莊主,就是這個莊子。”說著,用手一指。
風叔、平叔聞聽,都下得馬來,眾堡民也紛紛跟著下馬。
風叔笑道:“是了。小老兒有印象了。原來鬆墨山莊便是此處?少堡主,前年臨水堡遭禍,鬆墨山莊塗莊主確曾大駕光臨,親致問候。這位,想必就是他的公子了。”
少年再次施禮,說道:“在下塗方。”
李叔義當即紅了眼眶,握住少年塗方的手,說道:“原來是先父故人之子,你看我……”
塗方道:“李大哥不必如此,小弟是經得事少,所以才記事牢靠。大哥這是回臨水堡嗎?”
李叔義道:“正是。”
塗方笑道:“天色已晚,何妨在此歇息一宿,明日再趕路呢?”
李叔義道:“怎好討擾?”
塗方道:“何須客套,今日正好家父就在莊內,你倆正好見上一麵。”
李叔義見塗方如此盛情,辭謝之言實難出口,再說眾人一路行來,正為歇息之地發愁呢,於是感激道:“如此,就多謝小兄弟了。”
塗方搶過李叔義手中韁繩,笑道:“我來帶路。”
鬆墨山莊不大,進得莊來,塗方讓李叔義等人把馬匹交給莊丁,囑咐莊丁為堡眾安排住處,自己帶著李叔義和風叔、平叔來到一處閣樓,走進二樓一個房間,這才笑道:“今晚李大哥便歇息在此處,旁邊還有空房,兩位大叔各自挑上一間。”
三人見房間陳設雅致,心裏都很高興。風叔不禁笑道:“世侄太費心了。我等慣經風塵,身子也沒那麼金貴,其實和堡民們擠一晚就行了。”
塗方道:“那如何可以!三位洗漱一下,一會晚餐時間到了,我再過來。”
三人齊道:“如此甚好。”
將近戌時,塗方再次來到閣樓,叫上李叔義三人,下樓右拐,步入鬆墨山莊大堂。大堂內燈火能明,中間一個大圓桌,已經置上了各式冷拚點心。桌旁站著兩個中年男子,臉上堆滿笑容。
李叔義三人進得大堂,連連施禮,說道:“叨擾了!叨擾了!”
塗方正要介紹,一個身材精瘦的男子已走上前來,拍拍李叔義的臂膀,笑道:“賢侄哪裏話!來,大夥兒請入座。”李叔義以為他便是塗莊主,遂道:“多謝世伯。”
眾人圍著圓桌站定,塗方笑道:“我來介紹。這位便是家嚴。”說著,指了指身材矮胖的男子,男子頷首向眾人示意。李叔義見自己誤會了,趕忙再次施禮,說道:“小侄拜見塗世伯。”
塗莊主道:“李賢侄免禮。睽違三年,家中安好?”
李叔義道:“有勞世伯掛懷,家中一切安好。”
塗方指著精瘦男子,笑道:“這位是我的一個世伯,家父多年的好友,丁世伯。是家父請來作客的。”
精瘦男子笑道:“丁一口。”
李叔義道:“丁世伯好。”心中卻道:“這名字倒也奇特。幸虧方才沒稱他塗莊主。”
丁一口笑道:“哈哈,都太客氣了,且請就坐,大家今日隻須放開懷抱,吃吃喝喝,說說笑笑,豈不快哉?”
李叔義聽了暗笑:“他倒像是主人一般。”
眾人飲完一杯,動起了筷子。
席間,丁一口放聲說笑,塗方不住的附和,讓氣氛輕鬆不少。反觀塗莊主,雖然臉上堆著笑,卻不多話,眼中還不時流露出怔忡之色。李叔義等雖心中納罕,但一想家家都有難念得經,外人還是少去琢磨,當下便也不以為意。
仆人不時端上熱菜。李叔義三人幾杯下肚,便少了拘謹,頻頻動箸,把所有美味都嚐了個遍。
丁一口一會兒讓菜,一會兒勸酒,過不多會兒,三人酒意上湧,已有微醺之意。
塗方問道:“李大哥是販馬路過山神廟的?”
李叔義道:“正是。想不到會遇上塗賢弟,真是太巧了。”
塗方笑道:“哈哈,小弟那日可狼狽得緊呀!被人家給追得……”說著,不住地搖頭。
李叔義道:“對了,賢弟當日那般模樣,卻是為何?”
塗方歎道:“唉,說來好笑,乃是為了一本西夏醫書。”
李叔義奇道:“西夏醫書?”
塗方道:“正是。家母有恙在身,多年臥病在床。小弟這些年一直遍訪名醫。那一日到了渭州附近,偶然見到街邊坐著一位大哥,不住地高聲叫賣,叫賣的東西卻是一本醫書,而且要價居然高達一百兩紋銀!過路人都當他瘋子,不去理他。小弟卻馬上上前,詢問此書有何妙用。那位大哥說,此書乃家中寶物,世間孤本,裏頭記載的行醫用藥之法,都是極其靈驗之偏方,隻因為家道中落,急需用錢,無奈之下,才決定賣給有緣人。小弟一聽,當時就要買下這本書。可一掏錢袋,所剩銀兩已不足五十兩。小弟和他商量許久,並以家中實情告之,希望他念在小弟一片孝心,能夠讓利售出,可他無論如何也不答應。小弟當時也不知怎麼了,急火攻心之下,把錢袋往他身上一扔,拿起那本書就跑!”李叔義聽得“啊”了一聲。
塗方接著道:“小弟左拐右拐,跑了許久,見後麵無人追來,以為安全了,便在一個小巷裏停下,拿出那本書翻看。裏麵確實全是西夏文,小弟雖然不識,但是以前尋醫之時,曾在某處見過這種文字。然而此時,巷口突然闖過來四個山貨客商,一下子製住小弟,搶走了那本書!”
李叔義再次“啊”的一聲,不由得站起身子,直視塗方。
塗方訝異道:“李大哥,怎麼了?”
李叔義伸手入懷,掏出一本冊子,遞給塗方,說道:“賢弟看看,可是這本書?”
塗方接過書,翻開一看,頓時瞠目結舌。
“這……這……”他翻著書,已然說不全個囫圇話。
終於,他抬起頭來,看著李叔義道:“這是怎麼回事?大哥怎麼會有這本書?”
李叔義道:“說來話長,我等也是無意間撿到的。如果真是此書無誤,可太好了,賢弟就請收下。”
塗方大聲道:“這如何使得?”
李叔義道:“如何使不得?這本書本來就是賢弟的嘛,物歸原主,天下一理。看來你我真是有緣啊!風叔於廟中撿到此書,今日又得遇賢弟,全是天意注定了。”
塗方仍是感激莫名,不住地道:“唉,這等大恩,讓我如何報答。爹,看來老天有情,這下母親有救了。”
塗莊主連連點頭。
李叔義道:“原來那天你被人追逐,一直跑到山神廟,就是為了這本書。”
塗方點頭道:“是呀,是呀。”
丁一口也是高興至極,給諸人斟滿了酒,站直身子,臉放著紅光,舉起麵前的酒杯,大聲說道:“來,我們幹一杯!”
眾人都起身舉杯,齊道:“幹。”然後一飲而盡。
李叔義心下快慰非常。救人急難,本就是一大功德,塗家父子對自己又是如此隆情厚意,能夠僥幸撿還失物,總算略報萬一。
塗方收起書冊,再次給諸人斟滿,語聲鏗鏘地道:“今日真是太高興了。丁叔敬了一杯,就輪到小弟了。小弟受兄大恩,這一杯不能不表示。請三位滿飲此杯。”
三人怎好拒絕,又一起幹了。
塗方卻自斟自飲,連幹了三杯。
李叔義看著,心情激蕩,熱血上湧,頓時更增酒意,已然醺然欲醉了。
酒足飯飽,塗方叫來莊丁,扶李叔義三人回房歇息。三人一倒在床上,便響起了呼嚕聲。
酒筵已撤,夜色亦深,大堂內卻仍是燈火通明。
塗莊主拿起一根牙簽,挑了挑一盞燈的燈芯,火苗跳躍閃動,塗莊主瞧著,不由得心有所想,呆呆出神。
塗方一旁瞧著,見他這般模樣,與丁一口相顧一嘻。當下掏出兩大錠銀兩,“啪”的一聲,用力放在桌上,笑道:“塗老兒,你說你真是的,瞎擔心什麼!給,這是今晚的酒錢。”
塗莊主急忙轉身,說道:“這可萬不敢當!俠士快快將它收起。”
丁一口笑道:“朝天坊做事,一向有來有往。你就收下吧。我們先前說的話,那是嚇唬你的,你的家人如今都好好的呢。隻要你守緊口風,我擔保你全家平安無事。”
塗莊主忙道:“一定!一定!”
丁一口笑道:“好啦,別害怕了,我們走了。”
塗莊主道:“好,好……這個,夜已經深了,兩位不歇一晚再走?”
塗方笑道:“塗莊主真心要留我們?”
塗莊主囁嚅道:“這,這個……”
丁一口、塗方哈哈大笑,邁步走出大堂,身形幾下閃動,迅即消失在黑夜裏。
鬆黑山莊以東五裏,有一大片鬆林。就在鬆林間,有個三岔路口,分別可通長安和漢中。
夜色包裹中,一個更黑的身影迅疾飛縱,如一縷墨色煙霧,飄至三岔路口後,突然定住。原來是個蒙著麵的黑衣人。他站在路口中央,轉視一周,輕聲道:“應該就是這裏了。”話音甫落,便聽到西方有馬蹄急敲的聲音傳來。
黑衣人身形一閃,便隱入了鬆林之中。
“就是這裏了。”兩匹馬停在路口,馬上一人當即說道。從聲音聽來,說話之人乃是個少年。
“你約吳堂主在這裏見麵?”另一人說道,卻是個中年男子的聲音。
“正是。你又不是不知道,吳堂主一向謹慎。”少年說道。
“已經大半夜了,何必這麼小心?黑燈瞎火的,冷風又吹著,受這罪幹嘛?”中年人語氣中透著不以為然。
“好不容易才弄到這本名冊,還是小心無大錯。”少年語調頗為老成。
“這倒也是。哈哈,你我立此大功,不知吳堂主如何獎賞?”中年男子轉而高興起來。
“哈哈,這你也要為吳堂主操心?朝天坊最不缺的就是白花花的銀兩。咳咳咳!”少年說完,連著咳嗽了三聲。
“怎麼了,著風了?”中年男子問道。
“沒有。”少年答道。
“那你怎麼回事?”中年男子又問。
“他是為了喚我出來。”一個聲音在他背後響起。
“誰……”中年男子剛一張口,未及轉身,便覺背部一痛,接著看到長長劍刃倏然從前胸透了出來。劍身一抽,他的身子便癱軟在地,已沒了半點聲息。
黑衣人目光森冷,看著地上的屍體,不屑地道:“憑你也想邀功?那我就送你一程。”
那少年也不去理死去的同伴,卻向黑衣人說道:“公子,你判斷的沒錯,果然是李叔義拿了。接下來怎麼辦?名冊已在我們手中,這下我們可就成為眾矢之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