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權力意誌作為關於對所有有機力量之間互動關係進行的描述的重要性持續衰落,而其作為更高的人類存在或更高的文化的一個征兆或一個標準的功能變得越來越顯著。第二,權力意誌經常在尼采試圖將心理學現象還原為生物學狀態的時候被一同提及。有時尼采還將這兩件事情(心理學現象與生物學狀態)結合起來,並且他還寫到了判斷更高人類的一個生物學標準的權力意誌。”

簡言之,權力意誌學說僅關乎更高的生命,而非所有的生命;僅為檢驗真理的標準,而非真理本身。我們按照這幾本書的寫作順敘來一一檢視其中出現的權力意誌學說。

首先是成書於1888年夏的《反基督》,該書在第2、6、9、16、17小節處出現權力意誌學說。第2小節談到:“什麼是好?——所有那些能增加權力感,權力意誌,人自身力量的(就是好)。什麼是壞——所有那些出自衰弱的。”此處的權力意誌與衰弱(weakness)明顯對立了起來,而不再像《論道德的譜係》那樣試圖去解釋衰弱生命。第6小節寫到,“我把生命自身看做是趨向於生長的本能,積累力量的本能和增加權力的本能:什麼地方缺乏權力意誌,什麼地方就有衰落。”此處的意思是,權力意誌是上升生命的標誌;缺乏權力意誌生命仍然可能,卻是一種“衰落”的生命。在第9小節處尼采則不再將牧師及其意誌稱之為“權力意誌”,而是稱之為“要終結的意誌”,而這種“要終結的意誌”也就是“虛無意誌”。此處的“虛無意誌”是用來形容衰退生命的代表——牧師的,這種意誌與權力意誌形成對立。在第16小節處尼采談到,“對於神來說,實際上沒有其他的選項:要麼他們是權力意誌——並且隻要他們是權力意誌他們就是民族的神——或者是無能於權力——並且隨即他們必然變成善……”此處,希臘民族的諸神(Gods)顯然與基督教的一神(God,上帝)形成對立,前者是權力意誌的征兆,是上升民族和強健民族的象征;後者則無能於權力,是普遍衰落的征兆。最後在第17小節中,尼采則將權力意誌標準與生理-生物學狀態緊密結合在一起,“無論何時何處權力意誌以何種形式衰落,同時必然存在一種生理上的退化,一種頹廢。”“頹廢”(décadence)一詞據Peter Pǔtz(Pǔtz版尼采全集編者,即“箋注本尼采全集”編者、波恩大學古典文學教授)所考,是借自法國作家布爾熱的一個概念,尼采將該詞在法文語境中所具有的包括“對統治權的民主化拆解”等積極意涵隱去,專指生理-心理層麵的衰退。此處生理學意義上的“頹廢”或“退化”與權力意誌的衰落緊密聯係在一起,是衰退生命的征兆。

在1888年夏的另一本著作“一個不合時宜者的漫遊”的第11、20、38小節處,以及第十章“我感謝古人什麼”的第3小節處。在第11小節中,尼采將一種藝術形式納為新寵當然,尼采後期美學中還將舞蹈這種藝術類型納為新寵,雖然尼采沒有對之展開其藝術哲學的具體論述,然而其部分原因和建築相似,因為舞蹈同樣是對阻力的克服,表現為一種離心力把地球引力當作自由創造的材料;另一部分原因則顯然不屬於藝術哲學,舞蹈藝術更為突出的強調了身體的自身運動和充滿活力的身體經驗,成為了審美靜觀或“美學鏡像癖”的對反。,即建築藝術,並認為建築藝術體現了權力意誌的精髓:“建築物應該體現驕傲,體現對重力的勝利和權力的意誌。”在建築藝術中,“權力”的對立麵是“重力”,“權力”表現為對“重力”的肯定而非逃離,權力建立在不自由的重力基礎上,正如建築物隻有肯定“重力”才能直插雲霄;衰退的生命要麼因“重力”而匍匐於地麵,做犬儒主義者,要麼希望完全脫離“重力”,幻想在天國獲得完全的自由,成為彼岸世界的向往者。在第20小節處,權力意誌成為美醜的衡量標準:“隻要人在哪裏確實受到壓抑,他就能嗅出某種‘醜陋’就在近前。他的權力感,他的權力意誌,他的驕傲——與醜同降,與美同升。”此處,作為權力意誌的“生命”成了衡量美醜的標準,上升的生命與美緊密相關;衰落的生命則與醜相連。在第38小節處,尼采批判了當時文化中流行的自由主義:“它們削弱權力意誌,它們把抹平山巒和峽穀的落差提升為道德,他們提倡渺小,懦弱和享受……自由主義:用德語說,是畜群動物化……自由根據什麼衡量?根據必須克服的阻力,根據保持在上之地位要付出的辛勞。”權力意誌自然是尼采所稱的“山巒”,是上升生命的象征;尼采反對自由主義,事實上是反對以自由主義將上升生命和強健個體矮化;尼采自己的自由觀建築在必然性基礎上,是對必然性的肯定;什麼是尼采的“必然”?即“阻力”或“重力”,將“阻力”或“重力”視作達到自由的必然條件,而非要逃避的對象;自由的快感與被克服的阻力成正比。在“我感謝古人什麼”的第3小節中,尼采再度談到古希臘人,“我目睹他們那最強烈的本能,權力意誌,我目睹他們在這種衝動的狂暴威力前顫抖不已……”此時,權力意誌不再像《論道德的譜係》那樣解釋基督教及其牧師,而僅僅是尼采心中最強健民族——古希臘人的標誌。

《看啊這人》成書於1888年10月左右,這本書中僅有兩處提到了“權力意誌”。第一處是“悲劇的誕生”一章,其中寫到:“曆史上沒有任何人具有過權力意誌,肆無忌憚的果敢精神,無限的認識力,而要行動的意誌並不因而窒息。”近於瘋癲狀態的尼采僅僅承認他自己具有權力意誌,而“曆史上沒有任何人具有過權力意誌”,此時的尼采也隻是在一種半是戲謔半是瘋癲的情況下將自己與上升生命聯係在一起。第二處則在“瓦格納事件”一章中,尼采嘲諷“日漸老成”的德意誌民族,“它一直有一個令人稱羨的好胃口,以對立物為滋養,將‘信仰’與科學性,‘基督之愛’與反猶主義,‘權力意誌’與小人的。“權力意誌”的對立麵是《福音書》,強健生命的對立麵是“小人”,尼采借此嘲笑德意誌民族能夠“以對立物為滋養”的“老成”,對尼采來說,“成熟”或“老成”就已經是走向衰落的前兆了。

總之在1888年的所有作品中提到權力意誌的每一處地方,我們都能夠發現權力意誌學說已經放棄了承擔對世界整體或生命整體進行終極解釋的證據;權力意誌僅僅是一個衡量真理的標準,而不是真理本身;權力意誌標準所代表的僅僅是上升的生命,而不再承擔對衰落生命的解釋;權力意誌標準常常與生理學標準結合在一起出現,更為依賴生理學透視法來進行衡量。這一切都是尼采放棄本體論位置,即對世界萬物、生命百態進行終極解釋、對一切存在者特征或存在者整體特征進行描述的證據。

不再用“權力意誌”學說解釋世界整體、整個人類乃至一切生命形態,至少表明尼采的“權力意誌”學說已經從本體論位置撤離下來,絕對不會成為一種認識論意義上的形而上學;然而,尼采將權力意誌視作是上升生命的標誌,是否將權力意誌作為一個先驗前提而予以保留了呢?也就是說,尼采是否仍具有一種價值論意義上的形而上學(或我們在導言中就指出的廣義形而上學)?換句話說,作為“終極真理”的“權力意誌”是最高價值(同樣也是一種自在價值)的體現?此處,我們必須再度提醒讀者注意尼采晚年權力意誌學說與生理學標準一道出現的情況:如果說“權力意誌”具有一定的價值形而上學的味道,將一種先驗的價值標準放置在“重估一切價值”行動之前,將能夠體現權力意誌的生命視作是具有最高價值的生命,那麼,第一,尼采有用生理學的經驗標準來克服權力意誌標準的超驗性的努力,表現了生理學透視與權力意誌透視並置的譜係學策略。關於這點,下麵哈貝馬斯的這句話正可以作為這至少表現了尼采克服“價值形而上學”的積極性;第二,權力意誌學說已經不在尼采思想末期占據重要地位了,關於這點,尼采在遺稿筆記中自動放棄權力意誌寫作計劃、取消“權力意誌”這一書名的舉動,至少能從一個側麵提供佐證。

3、“權力意誌”寫作計劃的拋棄

在尼采公開出版作品中,“權力意誌”學說僅僅在《善惡之彼岸》的第36節處才達到了其本體論的高度,而《善惡的彼岸》一書之後,權力意誌學說就表現出不再承擔解釋世界的形而上學功能的傾向了;如果我們再將目光投向尼采遺稿,那麼我們至少能夠確定一種平行關係:公開作品中“權力意誌”學說在本體論位置上的撤退與他在遺稿筆記中放棄“權力意誌”寫作計劃幾乎是平行的。這種平行關係使我們質疑權力意誌學說到底能在尼采思想中占到多大比重,質疑許多研究者將權力意誌學說視作尼采思想基石的合法性,並希望通過這種質疑能夠改變我們過於習慣尼采“形而上學家”這一麵具的單一觀感。

對尼采遺稿部分的考察,我們主要依賴的是孫周興版《權力意誌》,該書也是國內關於尼采遺稿的譯本(僅限於晚期)中最為詳盡的一個版本。該書根據喬爾喬?利科/馬誌諾?蒙提那裏編輯的十五卷本考訂研究版《尼采全集》(簡稱利科版,德文縮寫為KSA)第12、13卷譯出,包含了尼采晚年(1885年秋-1889年初)的全部筆記,囊括了迄今為止國內其他研究者編輯的《權力意誌》中的所有內容,因此可被視為漢譯本中至今最為詳盡的版本。在《權力意誌》(孫版)的凡例中,孫周興寫到:“本書德文全集版(利科版第12卷和第13卷)已經合乎實情的取消了事實上,《權力意誌》更恰當的名字或許應該是“尼采晚期筆記合集”,而現有的書名並不符合實際情況。什麼是實際情況?蒙提那裏指出:

“我們作的注解(考訂研究版第14卷)將細致地闡明這一點,並且證明:尼采如何隨著歲月的推移改變了自己的寫作計劃,最後在1888年8月底完全放棄了發表一部題為。

需要指出的是,國內尚未譯出第14卷,因此蒙提那裏和利科如何通過注解“細致的說明”權力意誌學說被拋棄的整個過程這點不得而知。此處我們所能做的,僅僅是在有限的漢譯資料基礎上展示“權力意誌”標題發生的變化,以及最後被拋棄的文本事實。

“權力意誌”作為尼采“哲學大廈”的書名,最早出現在1885年夏季的筆記中(注意,此處並非是指“權力意誌”這一短語最早出現在1885年,詳見前文),由於孫版並未收入,因而並不能夠看到。但孫版還是在1885年秋-1886年春的、編號為1[35]的筆記下方注釋中說明了這點,而該條筆記和1885年夏出現的筆記是一樣的:

“權力意誌。

重新解釋一切事件的嚐試。”

在這條筆記中,“權力意誌”被尼采希望用來重新解釋“一切事件”,即作為所有事件的根本原因,處在形而上學的“第一因”的位置上。然而在1885年秋-1886年秋的一條編號為2的筆記中,這個題目發生了改變:

“權力意誌。

一種新的世界解釋的嚐試。”

這條筆記用“新的世界解釋”取代了前一條“重新解釋一切事件”,但是本體論位置並沒有發生什麼改變,“權力意誌”仍然被許諾為對整個世界進行解釋。到了1886年初-1886年春的一條編號為3[4]的筆記時,書名又發生了變化:

“權力意誌

一種未來哲學的預兆。”

這條筆記將權力意誌學說稱為“未來哲學”,副標題再度改變。這一改動可以直接作為周國平“尼采奠定了現代形而上學最求的方向”的應和。而1886年夏-1887年春的一條筆記則持續到1888年8月26日,一直作為尼采“權力意誌”一書的書名而被使用:

“權力意誌。

重估一切價值的嚐試。”

此處所發生的變化,是“重新解釋一切事件”或“一種新的世界解釋”被“重估一切價值”所取代,“權力意誌”座落在真理-最高價值的位置上重估一切價值。事實上,1886年夏天在賽爾斯瑪利亞(瑞士城市)發生了兩件事情:其一是尼采自1886年春開始寫作的《善惡之彼岸》完稿並出版;其二是他產生要寫一本四卷本的代表作《權力意誌——重估一切價值的嚐試》的強烈衝動。這兩件事情之間顯然存在聯係,“權力意誌”形而上學位置的高峰呈現與體係化著作的痛苦孕育緊密相關,《善惡之彼岸》僅僅在第36小節處呈現的“世界闡釋”的“骨架”(溫切斯特),要在一部體係化的“主要著作”中得到具體展開。1886年9月,也即《善惡之彼岸》剛剛交付出版不久,尼采寫信給妹妹:

“預告今後四年寫一部四卷本的主要著作;題目已經令人恐懼:‘權力意誌——重估一切價值的嚐試’。為此我需要一切,健康,孤獨,好心情,也許一個女人。”

可惜這個四年的寫作計劃最終沒有實現,1889年1月尼采就已經發瘋,隻有兩年的時間;這並不是說尼采因為身體原因、感覺時間倉促才放棄了該書的寫作,而是自己主動放棄了這一寫作計劃。最後一處出現這個書名的地方是1888年8月26日的一條編號為18的筆記:

“權力意誌。

重估一切價值的嚐試。

——賽爾斯瑪利亞

1888年8月最後一個星期天”

到了1888年9月,尼采筆記中出現的證據表明,主標題“權力意誌”被拋棄了,如果“權力意誌”學說真的具有像許多研究者聲稱的那種本體論位置上的重要性,那麼這一標題肯定不會被尼采自己拋棄。在這條編號為19[2]的筆記中,他將副標題提到了主標題的位置上:

“重估一切價值。

弗裏德裏希?尼采著。”

一個月之後的這條編號為22[14]的筆記列出了尼采10月的出版計劃,依然沒有原先“權力意誌”的影子:

“對一切價值的重估。”

1888年11月26日尼采寫信給保爾?多伊森,表明他不僅拋棄了“對一切價值的重估”這個標題,事實上他已經徹底放棄了這個“哲學大廈”的建構:

“我的重估一切價值,帶著它的主標題。

從1885年出現的第一個書名到1888年底完全放棄“權力意誌”一書的寫作,這個過程是與權力意誌學說從本體論位置撤離緊密相關的,構成了一對平行線。尼采主動放棄體係化的“權力意誌”一書,至少從一個側麵提醒我們:晚年尼采思想所經曆的複雜性表明尼采不可能一直戴著形而上學家的麵具,其“權力意誌”學說也已經脫離了形而上學本體論的位置。“權力意誌”學說一旦被視為脫離了形而上學本體論的位置,那麼我們在本章一開頭重點強調(同樣以黑體字的形式)的那個令人擔憂的問題就得到了解決:我們沒有權力再把“權力意誌”學說視作尼采全部思想的基石,或者視作思想體係金字塔頂端的錐形石。這樣一來,我們就沒有理由高估權力意誌學說在尼采思想中的重要性,更沒有理由把權力意誌學說視為理解尼采美學思想的萬能鑰匙了。如果我們的論證和分析是正確的,那麼,譜係學作為尼采美學思想中反形而上學的異質性就得到了充分的凸顯。

結語結語

在整篇論文的最後,我們將展開三個問題:第一,人們該如何看待戴著“形而上學家”麵具的尼采?第二,譜係學方法與權力意誌學說之間是一種怎樣的關係?第三,譜係學方法對美學而言有什麼意義?希望借助對這三個問題的回答,最終強調本篇論文的“題中之義”:我們認為,“形而上學家”最多隻是尼采的一個假麵具,而這個假麵具吸引了人們過多的注意力;譜係學作為反形而上學的維度,與尼采撤銷本體論位置的權力意誌學說、放棄權力意誌寫作計劃至少是平行的;對美學而言,譜係學的意義在於一方麵它反對“美學和形而上學結伴而行”,即反對審美形而上學,另一方麵凸顯了身體這一一直以來在美學研究中受到壓製、排斥、漠視和遺忘的主題。

1、“形而上學家”作為一個假麵具

從研究思路上看,兩個區分的忽略是導致人們往往花太多時間停留在“形而上學家”這個麵具上的原因。第一個區分是關於《善惡的彼岸》和《論道德的譜係》之間的區分,對這個區分的忽略將使人們忘記尼采晚年思想當中出現的一次重要飛躍;而譜係學方法正是“斬斷形而上學傾向的老根”的方法,筆者認為這一方法的發展與“權力意誌”學說從本體論位置的撤離是存在一定關聯的。第二個區分是尼采遺稿與尼采公開發表作品之間的區分,人們往往忽略這個區分,沒有注意到尼采晚年公開發表作品中權力意誌學說所發生的改變,並試圖用遺稿中關於權力意誌的筆記賦予尼采思想以一個完整的體係,而這個體係最終證明是為尼采自己所主動拋棄的。尼采到底有沒有戴過形而上學家的麵具?戴過,通過最後一章的第一小節我們可以得到這樣的回答;尼采是否一直都戴著形而上學家的麵具?沒有,通過最後一章的第二小節我們了解了這一事實;尼采是否清晰地意識到自己戴上了形而上學家的麵具?是的,通過下麵這段話我們可以發現這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