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上,本體論立場上的權力意誌隻能是關於存在者基本特征的描述(見海德格爾“權力意誌是對存在者基本特征的描述”),作為權力意誌的身體、生命和世界隻能是整體意義上的存在者。隻有這樣,我們才能理解為什麼權力意誌學說既能解釋上升的生命,也能解釋衰退的生命,因為後者是來自整體生命——最高存在者本身獲得新生、進行新創造的前提條件;隻有這樣,我們才能理解個體身體作為是一個速朽的身體的價值,因為速朽的身體是整體身體的代謝物,正如落葉對樹根那樣保持著忠藎;隻有這樣,我們才能理解為何權力意誌甚至能夠作為對無機世界的解釋,對原子的衰變、石頭的風化乃至星係、黑洞、暗物質的形成同樣具有解釋效力,因為世界被看做是一個由有機與無機組成的生命整體,有機生命在複雜性的程度和等級上高於無機物,後者構成了前者的“原始形式”、質料來源以及代謝產物。然而,一旦有證據表明“權力意誌”不是對存在者整體特征的描述,一旦表明“權力意誌”並不是對整體的身體、整體的生命乃至整體的世界所作的闡釋,那麼本體論立場上的“權力意誌”學說就未必能夠站得住腳跟。

我們注意到了一條來自1887年11月至1888年3月左右的筆記,這條筆記顯露了權力意誌學說不可能是對“存在者”特征的描述,表現了尼采關於“權力意誌”的矛盾思考,以及其最後兩年思想的極端複雜性:

“對於事物發展的根本原因,人們不能又通過對發展的探究來尋找;人們不能把它理解為生成著的,也不能把它理解為已經生成的,權力意誌不可能是已經生成好的。”

“事物發展的根本原因”也就是“終極因”(final cause)或“第一因”(causa prima),在《善惡之彼岸》時期,“權力意誌”正是這“事物發展的根本原因”。如果形而上學的哲學意欲發現真理,那麼“權力意誌”就是對真理的概括。尼采高於其他形而上學的地方,正是在於設置了一種理論吊詭,即作為對真理進行概括的“權力意誌”自身就是“權力意誌”的結果:這句話實際上是說,真理本身是一種創造產物,是被創造而非被發現的真理,是被闡釋(Auslegung)而非被說明(Erklren)的真理,創造與闡釋的根本力量就是作為生命意誌(Leibens-Wille)的權力意誌,是“永不停息的創造性的生之意誌”。因此,在《善惡之彼岸》中首次出現“權力意誌”概念的第9小節處,尼采這樣談道:

“哲學是這專製的欲望本身,最具精神的權力意誌,‘創造世界’的意誌,‘第一原因’的意誌。”

哲學作為“求真之誌”,從根本上說是一種權力意誌,因為它受到權力意誌的驅動,權力意誌本身構成萬事萬物的根本驅動力;從這種驅動出發的求真過程,最後得到關於世界的理念是“權力意誌”本身的結論;就此而言,“權力意誌”既是真理,同時也是創造品,因為尼采認為一切真理都是創造的結果,而不是發現的結果。“權力意誌”驅動著“求真之誌”,使作為哲學家的尼采去發現“第一因”,而這個“第一因”或“事物發展的根本原因”本身是形而上學的東西,然而“權力意誌”作為“身體”卻又是從根本上反對形而上學的“求真之誌”的,因為形而上學的“求真之誌”將“身體”視作謬誤加以排斥,它隻相信“去身體化”的“理性”。權力意誌一方麵反對形而上學的真理及其求真之誌;另一方麵必須把權力意誌放置在真理的位置上,作為一切形而上學真理及求真之誌的根本動源,將一切真理視作是自身的創造:就此而言,無怪乎包括海德格爾、喬爾喬?利科、周國平、餘虹等等大量的後世研究者感歎“反形而上學家必須成為形而上學家”了。

然而,權力意誌作為“事物發展的根本原因”,到了1887-1888年就開始出現問題了(見本節第一段引文)。“人們不能又通過對發展的探究來尋找”說明了什麼?“對事物發展的探究”必然尋找事物發展的方向或目的,而將事物發展的目的(終極因)放置在事物發展的起源處(事物發展的根本原因),正是犯了形而上學“起始因”與“終極因”合一的錯誤,如果萬事萬物發展的目標都是“自我增強”(權力意誌),同時又將這個目標放置在起源(根本原因)處,那就說明了權力意誌與傳統形而上學沒有區別;“人們不能把它(即“根本原因”)理解為生成著的”說明了什麼?“生成著的”是表示事物發展的進行狀態,而正在發展的事物自然不可能成為什麼“起源”,如果“起源”必然意味著有一個固定的點的話,那麼,“權力意誌”作為“事物發展的根本原因”不可能是“生成著的”;然而“也不能把它理解為已經生成的”又說明了什麼?“已經生成的”指的是完成狀態,“已經生成的”東西就是“存在者”,如果“權力意誌”作為身體整體、生命整體和世界整體構成了對某個“存在者”特征的描述,那麼“權力意誌”與“理念”、“上帝”、“絕對精神”等傳統形而上學的“存在者”就毫無分別了。

最終,尼采所能夠確定的隻有這句話:“權力意誌不可能是已經生成好的”!“已經生成好的”是“存在者”,此時的“權力意誌”不可能是對“存在者”的特征進行的描述。“權力意誌不可能是已經生成好的”與“也不能把它理解為已經生成的”這兩句話語義一致,一道與“人們不能把它理解為生成著的”這句話形成矛盾,表現出了本體論位置的權力意誌學說的高度不穩定性特征。這兩句相互矛盾的話揭示了尼采對本體論位置上的權力意誌學說的深度懷疑。因此,“權力意誌”應當被視為放棄了形而上學真理的位置,它不再指稱作為身體整體、生命整體和世界整體的最高存在者,更不承擔對一切存在者基本特征進行描述的任務。

一旦放棄具有“統一性”(unity)、“合一性”(the oneness)特征的“根本原因”或“終極真理”,權力意誌首先就隻能是對有機世界進行的解釋,即對有機生命進行的解釋,而不再能夠對無機世界進行解釋——如果作為常識的“生命”概念僅僅指稱有機生命,而尚未包括類似於智能機器人那樣的矽基生命體矽基生命體(The Life of Silicon)這一概念首先在1891年由尤裏斯?申納提出,當代的科哲接合人工智能技術討論這一生命形態被創造的可能性。與人類、動物、植物等由碳元素組成分子大細胞的碳基-有機生命不同,矽基生命則是由矽元素組成矽基-無機生命,而“生命”則是從信息論的角度進行定義的,信息論將生命體的所有活動都視作是信息交換的活動。(無機生命)的話;作為一般語義的“身體”也僅僅指稱有機生命的身體,並非可以涵蓋無機物。因此,詹姆斯?溫切斯特在《尼采的美學轉向》一書中用整整一章來提醒我們:首先,在尼采所有公開出版作品中,僅僅在《善惡之彼岸》第36節這唯一一處地方,尼采談及了將權力意誌擴展到對無機世界進行解釋,而在一年之後的《論道德的譜係》中,“權力意誌”就退回到了僅僅對有機生命進行解釋的位置上。

其次,權力意誌也就僅僅隻能對某種生命類型進行解釋,即對生命的上升類型進行解釋,而不是對一切生命進行解釋,不是所有生命的本質;因此,我們在一條來自1888年春夏的筆記中看到:“真理的標準。權力意誌,作為求生意誌——上升的生命。”權力意誌因此不是所有生命的本質,而僅僅是上升生命的本質;權力意誌也僅僅是衡量真理的標準,而不是真理本身,正如我們將“實踐”原則當作檢驗真理的標準那樣。

再次,“權力意誌”概念在公開出版作品中出現的次數也大大減少:《善惡的彼岸》不僅標誌著“權力意誌”學說達到了本體論意義上的頂峰,而且也在“權力意誌”學說出現的次數上達到頂峰,共計在11個小節處出現該學說;然而一年以後的《論道德的彼岸》則僅在5個小節處出現了“權力意誌”學說;1888年的最後五部作品則同樣表現了權力意誌學說在次數及重要性上的衰落,《反基督》中隻出現了5次,《偶像的黃昏》中隻出現了4次,《看啊這人》中隻出現了兩次,而在《瓦格納事件》與《尼采反瓦格納》這兩本書中則一次都未出現。

除了已經為溫切斯特所指出的上述三點外,最後,在後人以“權力意誌”為標題的尼采遺稿(Nachlass)中,“權力意誌——重估一切價值”的書名被“重估一切價值”所取代,作為書名的“權力意誌”被拋棄,事實上尼采等於宣告不再建造他所謂“權力意誌”的哲學大廈了。這點,至少能從一個側麵提醒我們,不應該再高估“權力意誌”學說在尼采思想中的重要性地位;無論如何,將“權力意誌”視作尼采整個思想金字塔的錐形石,將尼采美學理解為以“權力意誌”為本體論核心的看法,是成問題的。

1、從世界的本質到生命的本質

《論道德的譜係》一書在兩個最為明顯的方麵表現出了“權力意誌”在本體論位置上的衰落本體論位置上權力意誌學說衰落的其他征兆還有:1、《論道德的譜係》中至下而上的係譜學視角取代了《善惡之彼岸》中至上而下的本體論視角;2、《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時期出現的為“權力意誌”的真理大廈“留出空地”而“摧毀其他真理”的傾向被《偶像的黃昏》中敲擊真理-偶像、聽聽真理的瑕疵和偶像的裂縫這樣的傾向取代。本文僅就最明顯的現象做出陳列,而這兩個征兆的闡釋工作留到以後再做。和地位重要性的衰減:其一,權力意誌學說出現的次數急劇下滑;其二,權力意誌隻是有機生命的本質,而沒有任何一個地方再度談及是無機物的本質。以下內容是對這兩個觀點所提供的文本分析和材料佐證。

在《論道德的譜係》的第二章第12小節處,尼采仍然堅持權力意誌是一切有機生命的本質:“有機世界中發生的一切事情,都是征服和主宰,所有的征服和主宰都是重新解釋和更正,這方麵的‘意義’和‘目的’迄今為止必然都是模糊不清的,或者被完全抹掉了。即使有人非常清楚地理解一切生理器官的用處,他對有關事物的起源也會一無所知……一切目的和一切可用性不過是一個趨向強權的意誌戰勝弱小力量的標誌……”有機世界所發生的“征服和主宰”也即“趨向強權的意誌”(der Wille zur Macht)戰勝弱小的力量,而生理器官的目的或用途並非是其發展的原因,正如尼采常說的“眼睛並非因看而生”,有機體-生命發展的根本原因隻能是強力意誌,因此尼采在這節中聲稱“生命的本質——它的趨向強權的意誌”,並稱作為“權力意誌”的“生命意誌”(LebensWille)是“有機體內部的最高級官能”。

此時的權力意誌作為“生命的本質”,作為一切有機生命的根本原因,既可以對上升的、強健的、健康的生命進行解釋,同時也可以對衰落的、弱小的、病態的生命進行解釋。對衰弱生命的解釋在該書第二章第18小節處出現:內疚心理的產生源自“專製的藝術家們和組織家們”建立了國家的暴力機關,使民眾“所有不能向外傾瀉的本能”發生內轉:就“專製的藝術家和組織家們”而言,他們的“權力意誌”作為“趨向強權的意誌戰勝弱小力量”是“一種積極的力量”,此處符合權力意誌的基本教義,即意誌趨向於力量的擴張和力量的釋放;在民眾這裏的權力意誌卻是“內向的、弱小的、渺小的、倒退的”,“它為自己創造了內疚,建立了否定的理念,這就是那種自由的本能(用我的話說,這是強權意誌)。這種力量的造型和施暴的本質所釋放的質料,隻能是人自己,是人自己的全部的動物過去……”此處的“它”即權力意誌,這種權力意誌與“專製藝術家”們不同,針對的對象是人自己而非他人,是人自己的動物性發生內轉;尼采稱產生內疚心理的這種權力意誌為“自我虐待的意誌”,而這種“自我虐待的意誌”與“專製藝術家”“積極”的權力意誌顯然相對,前者是消極的權力意誌;此時,權力意誌作為“生生不息的創造性的生之意誌”的積極色彩就變得不可理解了。另外,既然消極的“權力意誌”實際上就是“自我虐待的意誌”,那麼無可否認的是這種自我虐待的唯一動機是自我保存,這就和我們一開始就申明的權力意誌的基本教義——通過致力於尋求支配來達到生命提升——形成了根本矛盾。正如溫切斯特所說的那樣:“當尼采轉向這種力量的內轉表達之時,與先前對權力意誌的那些描述之間的銜接就變得牽強附會了。”

這種牽強附會的現象同樣表現在第三章第14小節處,當尼采談到強健者最大的危險不是來自於更為強健者,而是來自病弱者之時。尼采認為強健者應該遠離病弱者,因為病弱者會使強健者染上“自己的幸福是一種罪惡”的病態心理,使強健者開始懷疑自己的幸福,並因此轉變為一個譴責生命的病人。假如強健者的權力意誌必然主動尋求支配,那麼此處就根本解釋不通了,因為病弱者在力量對比上顯然弱於強健者,即便強健者不屑以病弱者為支配對象、需要向更強健者尋求挑戰,也不至於因懼怕成為病弱者而遠離他們。而在該章第18小節處,尼采談到了禁欲主義的牧師(作為病人們唯一被允許的照料者)也具有作為“權力意誌”的生命意誌(見前一章相關論述),而這種權力意誌無論如何首先都是一種自我保存的意誌,通過禁欲苦行將生命需求的物質損耗降低到最低點別無他求——自保而已,這點同樣與權力意誌的基本教義形成矛盾。顯然,在《論道德的譜係》中雖然尼采仍然堅持一切有機生命的本質是權力意誌,依舊試圖用權力意誌學說解釋一切生命,但他的這種解釋本身已經變得問題重重。正因此,詹姆斯?溫切斯特在談及《善惡之彼岸》與《論道德的譜係》這兩本時隔僅一年的書的關係時指出:

“對《論道德的譜係》來說的重要問題是,《論道德的譜係》中的這些段落是否是為《善惡的彼岸》中權力意誌體係的骨架提供血肉?這一教義在該書(《論道德的譜係》)中有限的幾次出場以及用這同一個教義對人類動機乃至物理世界作出描述的明顯局限性,都使我認為在《善惡的彼岸》第36節所提出的關於權力意誌的體係化的計劃很快已被證明是受到限製的。我認為在道德譜係學中尼采隻是實驗了這一他令人狂喜的發現的理想,卻不知道如何運用這個思想。”

在溫切斯特看來,《論道德的譜係》根本不是對《善惡之彼岸》中的“權力意誌體係”的進一步展開,“尼采發現令人狂喜的理想”所得到的真理已經變得問題重重,因而《論道德的譜係》中的“權力意誌”學說最多隻能被稱之為一次“實驗”,而且僅僅是一次失敗的實驗。不僅如此,溫切斯特還注意到了在這兩本書之間尼采思想所發生的一次“進化”(evolution):“在《善惡之彼岸》中權力意誌達到了其體係化的高度。然而在此之後尼采思想中出現了一次進化,而那些不能在尼采遺稿(Nachlass)與公開作品之間作出區分的人是具有忽略它(即進化)的危險的。”溫切斯特本人並沒有具體指出這種“進化”是指什麼,但無論如何他都已經向我們指出了在麵對尼采作品時應該具有的兩個區分:在尼采遺稿與尼采公開發表作品之間做出區分;在《善惡之彼岸》與《論道德的譜係》之間做出區分。需要指出的是,迄今為止國內許多尼采研究者都沒有注意到上述兩個區分,這是造成忽略尼采晚期思想複雜性、將“權力意誌”學說視作是穩定的形而上學學說(即便研究者將之視為“反形而上學的形而上學”或“新形而上學”)、並高估這一學說在尼采思想中重要性的深刻原因。

2、從生命的本質到上升的生命

尼采在1888年創作了他整個學術生涯中的最後五部作品,這五部作品分別是:《反基督》、《偶像的黃昏》、《看啊這人》、《瓦格納事件》、《尼采反瓦格納》事實上,除了在《瓦格納事件》的前言中提到了“權力意誌”的對立麵即“虛無意誌”之外,在後兩本書中一次都沒有提到過權力意誌。(該書是對《瓦格納事件》及以前作品中涉及到瓦格納部分所作的選編)。在這些作品中,一方麵權力意誌學說的出現次數持續減少;另一方麵,權力意誌學說也不再為所有有機生命提供解釋,而隻是為上升的生命、更高的人類存在乃至更高的人類文化提供衡量標準及解釋。溫切斯特為我們指出了在這些作品中權力意誌學說出現的兩個傾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