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形而上學或基督教道德處的絕對真理是上帝這一最高存在者;這種形而上學所設置的“真實世界”也決不是塵世,而是彼岸和天國,塵世被視作“虛假的世界”;到達彼岸和天國、獲得“終極慰藉”的途徑是在此岸塵世恪守基督教道德,保持純潔、克製肉欲並否定身體。基督教道德否定塵世、否定藝術和美,將之視作假象而拋棄,而“全部生命都是建立在外觀、藝術、欺騙、光學以及透視和錯覺之必要性的基礎上”,因此從根本上否定生命。正是從這些意義上講,修正後的“審美形而上學”或“藝術家的形而上學”被視作與基督教-道德形而上學形成了尖銳的對立,“藝術家的形而上學”命題隻是為了反抗道德形而上學而設置的,而且事實上尼采也允許人們將之稱作“任意、無益和空想”,前提是人們必須了解這一命題的對立麵。總之,此時的審美形而上學命題隻是一劑解毒劑,而不再有太多精神鴉片的意涵。

當然,早期尼采根本沒有真正意識到這點,雖然他在這篇反思文章中試圖強調《悲劇的誕生》中的酒神學說是一種“純粹審美的、反基督教的學說”,但實際上僅就《悲劇的誕生》中談論到基督教徒時所使用的修飾語——“那些深沉可怕的英雄們”來判斷,當時的尼采對基督教至少還是敬而遠之的。不僅如此,在這篇文章中尼采還通過一係列的反詰,指出其早期審美形而上學與宗教存在的曖昧關係:

“我的悲觀主義者和神化藝術者先生,您自己聽聽從您的書中摘出的一些句子,即談到屠龍之士的那些頗為雄辯的句子,會使年輕的耳朵和心靈為之入迷的。怎麼,那不是1830年的地道的浪漫主義表白,戴上了1850年的悲觀主義麵具嗎?其後便奏起了浪漫主義者共通的最後樂章——灰心喪氣,一蹶不振,皈依和膜拜一種舊的信仰,那位舊的神靈……”

舊的神靈即上帝,因此皈依上帝的浪漫主義者等於將原先的審美形而上學進一步轉變為宗教形而上學。這種轉變的原因我們前麵已經提及了,即“終極慰藉”或“終極關懷”必須解答“死後如何”的問題,審美形而上學與宗教形而上學的曖昧關係也在此處。即便早期尼采並未祭出上帝,但“與酒神合一”如果事關“終極慰藉”,那麼必須進一步假設從“整體生命”(酒神)到個體生命的可逆性,這樣才能確保“合一”的形而上慰藉是一種終極慰藉;如果審美的塵世性拒絕回答“死後如何”的問題,拒絕作進一步的假設,那麼必須指出美學與事關終極慰藉的形而上學毫無關係;如果一切重新祭出審美形而上學或藝術形而上學命題的人根本沒有意識到上述這種抉擇的必然性,那麼隻能遺憾地說他們的理智發生了瞬間軟化,打了一個盹。事實上,早期尼采在這個問題上正是打了個盹,才天真地祭出了審美形而上學的命題。到了此時他已經完全清醒了,他針對上節末尾所引的那段大聲反駁:

“‘豈非必定?’……不,不,決不!你們年輕的浪漫主義者:並非必定!但事情很可能會如此告終,你們很可能會如此告終,即得到‘慰藉’,如同我所寫的那樣,而不去進行任何自我教育以變得嚴肅和畏懼,卻得到‘形而上的慰藉’,簡言之,如浪漫主義者那樣告終,以基督教的方式……不!你們首先應當學會塵世慰藉的藝術,——你們應當學會歡笑,我的年輕的朋友們,除非你們想永遠作悲觀主義者;所以,作為歡笑者,你們有朝一日也許把一切形而上慰藉——首先是形而上學——扔給魔鬼!”

我們可以清楚地認識到,審美形而上學所謂的“與酒神合一”隻是關於塵世慰藉的藝術,隻是為了學會在塵世歡笑,而不是什麼“形而上的慰藉”;“美的世界”或“藝術世界”也決不是夾雜在塵世和天國之間的第三世界,而僅僅是需要努力創造的塵世世界。“審美形而上學”同其他形而上學所組成的“一切形而上學”,都被要求“扔給魔鬼”;而通過審美所獲得的“形而上的慰藉”同樣被要求拋棄。“審美形而上學”命題的意義已經被消解殆盡。

在這篇文章中,悲劇藝術的起源問題也不再和一個形而上學的理念相關,不再是從一種理念處去尋找悲劇的起源。“酒神精神”不再是一個涉及“存在最內在的本質”或“最高存在者”的形而上學問題,而是得到了從生理到心理層麵的進一步解釋:“也許我現在會更審慎、更加謙虛地談論像悲劇的起源這樣一個困難的心理學問題。”這個心理學問題實際上涉及到更深入的生理學層麵:

“悲劇又從何處而來呢?也許生自快樂,生自力量,生自滿溢的健康,生自過度的充實?那麼,從生理學上看,那種產生出悲劇藝術和喜劇藝術的瘋狂,酒神的瘋狂,又意味著什麼呢?怎麼,瘋狂也許未必是蛻化、衰退、末日文化的象征?也許有一種——向精神病醫生提出的一個問題——健康的神經功能症?民族青年期和青春的神經功能症?……至於說到希臘歌隊的起源,在希臘人的軀體生機勃勃、心靈神采煥發的那幾個世紀中,也許有一種塵世的狂歡?”

尼采此處已經不再從所謂“希臘人的意誌”這個“形而上的契機”中去尋找悲劇起源的答案,不再從一個自由意誌主體的純粹意識或純粹精神中去尋找答案,而是將目光朝下,更為謹慎地從身體(生理-心理)層麵尋求答案。希臘悲劇的起源、希臘人尋求痛苦尋求悲劇的原因與“生機勃勃”的“軀體”及由此而產生的神采煥發的“心靈”聯係在了一起。這點,正如汪民安指出的那樣,“身體越是強健,毀滅意誌就越是強大,反過來,毀滅意誌越是強烈,對生命的肯定就越是充沛有力”。此時尼采已經產生了一種從身體出發、以身體為基本視角的認識方法,這種方法在一年以後的《論道德的譜係》(1887)一書中得到了最為集中的展示。正是憑借係譜學方法,通過對基督教及其道德形而上學的批判,尼采發展出了斬斷形而上學與道德、科學(哲學)和美學等領域的關聯的主導性傾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