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整段都在談論“新型的認識”,教授獲得“終極慰藉”的方法。首先這種認識不可能從現象處得到,而是要穿過現象(appearance)去發現實體(reality);這個實體被稱作為“酒神”,我們隻是無限酒神的有限創造品;這種“認識”並非是依靠理性去認知,而是要靠審美體驗去獲得,獲得與酒神合一的神秘體驗;這種神秘體驗賦予個體以瞬間的無限感,以及豐富的變幻性,此為快感的根本源泉;而“痛苦的利刺”來自一絲清醒的理性認識,使我們仍舊意識到自己是有限存在物;痛苦與快樂並存的體驗如果真的要上升到崇高體驗,既不因完全自我欺騙而獲得單一的快感,又不因過度痛苦而否定快感,那麼就無論如何都要憑借對某一理念的信仰,即對永恒生命的堅信;如果還要進一步獲得終極慰藉,即要回答死後如何的問題,那就隻能進一步假設生命的可逆性,否則談不上終極關懷。但問題的真正複雜性在於,假如真的邁進一步,審美形而上學就與宗教變得難以區分了;如果撇開宗教形而上學,不管死後如何的問題,與酒神的合一隻關塵世慰藉,隻是塵世幻象的一種,那麼形而上的慰藉就喪失其全部“形而上”的意義,因為在該書中“形而上的慰藉”是與“塵世慰藉”明確對立起來的。

當我們發現尼采稱與“酒神”合一,也即和“意誌”合一隻是一種幻象的時候,我們就更為清楚地認識到了尼采青澀著作中所蘊含的複雜矛盾:

“這是一種永恒的現象:貪婪的意誌總是能找到一種手段,憑借籠罩萬物的幻象,把它的造物拘留在人生中,迫使他們生存下去。一種人被蘇格拉底式的求知欲束縛住,妄想知識可以治愈生存的永恒創傷;另一種人被眼前飄展的誘人的藝術美之麵紗迷惑;第三種人求助於形而上的慰藉,相信永恒生命在現象的漩渦下川流不息,他們借此對意誌隨時準備好的更普遍甚至更有力的幻象保持沉默。一般來說,幻象的這三個等級,隻屬於天賦較高的人,他們懷著深深的厭惡感覺到生存的重負,於是挑選一種興奮劑來使自己忘掉這厭惡。”

此處,個體生存的基本情感是“厭惡”,意誌的本性是“貪婪”,從意誌到個體,從貪婪到厭惡,符合叔本華主義者的基本麵目;然而與酒神合一的行為不再被界定為發現(或感受)終極真理,而隻是被視作是一種幻象;雖然尼采本人自然是要將“合一”的幻象視作是幻象序列的最高等級,但此段還是和日神幻象以及蘇格拉底幻象相提並論,給人以“不過如此”的感覺,與酒神合一不過也隻是為不堪忍受的個體生存提供一支“興奮劑”;這些事實同樣告訴我們,審美形而上學也就是一支精神鴉片而已,“形而上的慰藉”最終隻是為個體生存提供了塵世慰藉,從根本上說不是“終極關懷”。關於意誌隻是幻象的另一處證據同樣發生在尼采借助藝術高唱形而上讚歌的時候,“……它歌唱一切存在之母,她們的名字是:幻覺、意誌、痛苦。”這個“它”指代悲劇藝術,而“存在之母”的名字中清晰可見的是“幻覺”!此處,“意誌”與“幻覺”所指相同,如果“存在之母”是作為“太一”(the oneness)即“唯一的一”的另一種稱呼的話。

更深層次的問題在於,就一開始我們談到的康德對崇高的界定而言,一旦將真理視作為幻象,一旦徹底拋棄形而上學,那麼“崇高”這個美學範疇似乎就要完蛋——無論當代人如何樂見於該範疇成為曆史,但還是必須在學理上謹慎對待它。因為康德意義上的崇高必須依賴於一個絕對律令式的理念認識,才能賦予個體以超越意識。就康德而言,崇高來自實踐理性——道德形而上學,因此康德通過“物自體”為上帝留下了一塊地盤;這點是尼采無論如何都不會讚同的,但尼采所獲得的審美高峰體驗尼采將聆聽《特裏斯坦和伊索爾德》第三幕時的體驗比作“緊貼世界意誌的心房”,感到的“狂烈的生存欲望”使之產生驚厥。然而,這段體驗本身是相當女性化的,是一個弱小的個體窺見了更高存在者或“存在的秘密”而產生的體驗,要求在“形而上的牧羊曲”中逃向“原始的家鄉”。本身——如果不用一個“永恒生命”或“整體生命”去理念化並使之成為信仰,那麼他自己的崇高感是無論如何都建立不起來的。個體生存的有限性、身體的速衰性、生命的不可逆性是現代人的永恒傷口當然,基因工程、人工智能、納米技術、地外生命等等,可能會誕生出一種暫新的生命形態,也可能將人類的生命無限延長;但這些都已經超越了人類的想象力,至少是對生命延續的時間,以及這種延續是否值得向往等等,人類還遠遠缺乏想象力。,用一個所謂“整體生命”或“永恒生命”的宏大理念去掩蓋,這點是根本不可能實現的;要實現,隻能借助形而上學思維去畫上一個最終的句號,用“崇高”這樣一個與形而上學捆得死死的概念去完成。如果非得借助一層“瑪雅人的麵紗”去慰生吊死,那麼最好的工具還是宗教。因此,我們的結論是,美學隻能關乎塵世慰藉,而無關乎形而上的慰藉。這點,也是尼采最終拋棄其審美形而上學命題的真正理由。

當然,在《悲劇的誕生》中,審美和藝術是一個女人,是“救苦救難的仙子”,挽救處在不完美現實中的可憐人兒;審美的世界即便不是彼世天國,但也所差不遠,和苦難的現實生活截然分開;“形而上的慰藉”是必需品,是為包括他自己在內的新一代“屠龍勇士”所準備的軍用對尼采而言,平民決不可能使用這樣高檔的慰藉品,他們的慰藉還是要到宗教當中去找尋,這點在他開列三種幻象的時候就已經說到了,這些幻象是屬於“天賦較高的人”;不僅如此,在《自我批判的嚐試》一文中,尼采還稱《悲劇的誕生》為一本“傲慢而狂熱”的書,反思了該書不屬於“民眾”。嗎啡:

“豈非必定渴望一種新的藝術,形而上慰藉的藝術,渴望悲劇,如同渴望屬於他的海倫一樣嗎?他豈非必定要和浮士德一同喊道:

我豈不要憑眷戀的癡情,帶給人生那唯一的豔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