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叔本華而言,審美活動是把個體從意誌的苦刑中暫時拯救出來的在世法門。貪婪的意誌在叔本華處的基本情感是痛苦,這種痛苦反映在意誌的表象——個體處則是生存欲望的無盡折磨,欲望本身是一個永難填滿的巨壑,人生所有的苦痛都源自欲壑難填,因此人生乃至整個受生存欲望驅動的現實都不值得向往,必然遭受譴責和否定。逃離意誌苦刑的叔本華式選項有:一、絕食自殺,徹底擺脫意誌;二、禁欲苦行,從事艱苦勞作,盡量減少意誌;三、從事審美活動,暫時忘卻意誌。在審美活動中通過對意誌的直接客體——即關於意誌的理念的靜觀,主體暫時忘卻了自身的意誌,暫時忘卻了由意誌所產生的各種各樣的生存欲望,成為一個無功利的、純粹的、客觀中立的靜觀主體。簡言之,通過審美活動忘卻了身體叔本華將康德完全不可知的“物自體”改造為一定程度上可知的“意誌”,“身體”是一個重要的認識渠道。生命意誌即身體所產生的無窮無盡、盲目衝動的欲望。此處,個體的生命意誌與世界本體的生命意誌同一,叔本華正是通過對個體身體中生命意誌的認識,推導出宇宙及萬事萬物的本源是生命意誌,並獲得對這個生命意誌“無窮無盡的、盲目衝動的生存意誌”的認識。他自己無法解釋這種同一的合法性,隻能將之稱作一個“絕對的奇跡”,體現了認識論形而上學以認識主體為本體的特點。詳參楊玉昌,叔本華對康德哲學的重構及其意義,也就從意誌的表象——身體所滋生的一切欲望中逃脫出來了。叔本華的藝術與現實是截然分裂的,美的世界與現實世界也是互不相關的,審美活動開辟了一個逃離現實世界的虛無空間。不僅如此,這種形而上的慰藉雖然不是彼世慰藉,但也是一種建立在虛無世界中的類宗教慰藉,它與宗教一樣,都能使人產生對現實生活的虛無感和對個體存在的自棄感。

對尼采來說,正是在“黑暗苦海”之中酒神得以誕生,正如其思想誕生自叔本華的生命意誌理論一樣。叔本華處痛苦的生存基調成為了尼采酒神的誕生條件。然而,當來自赫拉克利特的火的世界和兒童遊戲這兩個意象模型一旦出現,形而上學內核的分裂就發生了。如果我們對這種分裂的傾向進行一種“遠景展望”,而不僅僅局限在《悲劇的誕生》時期,換句話說,結合尼采思想成熟後來談真正屬於尼采的“酒神”商標,那麼就可以冒著突進的危險得到以下四點:首先,這種分裂表現在尼采對待痛苦的態度與叔本華完全不同,對尼采來說,痛苦是生成快樂的先決條件,正如酒神是成就日神尊嚴的先決條件一樣;不是要排除痛苦和否定痛苦,而是痛苦必須得到肯定;肯定痛苦的生命才是積極的生命。其次,審美和藝術活動所承擔的功能也不一樣,對叔本華而言,藝術是純粹的工具,美是瑪雅人的麵紗,隻圖遮擋住現實生活的種種苦難,忘卻來自身體、欲望和意誌的苦難;對於尼采來說,通過審美和藝術活動,個體生命通過日神式的形式創造實現了自我肯定,而非是對理念的直觀。第三,審美所創造的世界也不應該是與現實世界完全分裂的世界,世界並無所謂實相,無所謂永恒的真理,隻有一個不斷轉化為表象——麵紗的世界,不應存在為物自體保留的未知世界。第四,身體必須得到肯定,欲望必須得到肯定,因此,審美主體也決然不可能是一個靜觀的純粹意識主體,而是受欲望以及其他本能所驅動的、不斷實現自我創造的身體。

當然,上述的區分隻是結合尼采思想真正成熟時所作的遠景展望,此時的尼采僅僅表現出了一些端倪,而並未與叔本華的形而上學思想徹底分開。吉爾?德勒茲在其《尼采與哲學》一書中一語中的,點破了形而上學對尼采美學思想的不利影響。德勒茲認為,在《悲劇的誕生》中有兩個酒神,一個是與“意誌”(即叔本華的生命意誌)理論捆綁在一起的酒神,一個則是真正歸屬於尼采自己的酒神,前一個酒神被認為是取得了勝利:

“第二個酒神之所以不能戰勝第一個,是因為如下的事實:超個體的因素總是伴隨著肯定的因素,並且最終會呈現出它的優勢。……迪奧尼索斯的複活僅僅被詮釋成‘個體化的終結’。在叔本華與瓦格納的影響下,肯定生命仍然隻是被理解為消除居於普遍核心地位的苦難,理解為超越個體的快樂。”

此處的“超個體的因素”就是指先驗的、形而上學的因素,因此尼采的慰藉總是要來自形而上學,“形而上的慰藉”這一短語在這本薄薄的小冊子中一共出現了八次。這種慰藉總是要寄托在與整體生命“合一”的基礎之上,而個體化狀態仍被尼采認為是需要譴責的,“我們必須把個體化狀態看做一切痛苦的根源和始因,看作本應鄙棄的事情。”隻有形而上學的與酒神、意誌以及那個原始的太一合一,才能真正獲得形而上的慰藉。以下這段就是尼采告知我們如何去獲得這種慰藉的法門:

“酒神藝術也希望使我們相信生存的永恒樂趣,不過我們不應到現象中,而應到現象背後,去尋找這種樂趣。我們應當認識到,任何事物,隻要它是派生的,就必須準備著麵對異常痛苦的解體。我們被迫正視個體生存的恐怖——但不必由此而被嚇癱,一種形而上的慰藉使我們暫時逃脫世態變遷的紛擾。我們在短促的瞬間真的成為原始生靈本原,感覺到它的不可遏製的生存欲望和生存快樂。現在我們覺得,既然無數競相生存的生命形態如此過剩,世界意誌如此過分多產,那麼鬥爭、痛苦、現象的毀滅就是不可避免的。正當我們仿佛與原始的生存狂喜合為一體,正當我們在酒神陶醉中期待這種喜悅長駐不衰,在同一瞬間,我們會被痛苦的利刺刺中。縱使有恐懼和憐憫之情,我們仍是幸運的生者,不是作為個體,而是作為眾生一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