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4章 霜降(2)(1 / 2)

珊珊雖然是個理智自信的專業人士,卻常常有著奇特的不安全感:總是擔心自己的名字會突然從好友們的聯係名單上消失,從此咫尺天涯、音訊不通——如果聽說有人換了號碼又未能及時通知她,她簡直夜不能寐,要千方百計打聽了,趕去興師問罪。

為了安撫她,IQ曾經笑著拿自己的手機給她看,信誓旦旦地說:“親愛的,你在我的通訊錄裏可是榜首!我怎麼都不會忘了你的!”

她在那上麵還是叫做“阿單”。可是她看了非常開心。

“如果有什麼緊急情況,一定最快就打給你了——你可要來救我!”IQ開玩笑說。

珊珊一愣。作為法學院的高材生,她很清楚“權利義務相一致”的原則,然而從來沒有想到過,這榜首的榮耀原來也和重大的責任相連;更沒有想到過,最終,這個重大的責任會是向大學好友通報IQ的死訊。

IQ的母親收下她的慰唁,戚戚哀哀掛斷了電話;珊珊在這邊收了聲,卻閉不上嘴,還沒怎麼回過神來。想要立刻找人分擔這份震驚,又不知該用電話、短信,還是郵件。腦子裏空空的,一個字也想不出來說,想不出來寫——滿心的不舍、不甘、焦急、焦慮。

不過她到底是個負責任有擔當的人。輾轉反側,想了一夜她並不擅長的語言文字;第二天一早便把這個消息一一通知了出去,還不忘附送心理安慰——隻是別人的反應都不如她那麼激烈,尖叫過後,尚能冷靜地唏噓一番“紅顏薄命”。

就連子歆聽了也並不如何吃驚。對於IQ來說,生死的界限向來那麼模糊,一不小心跑過界、跳過線,不能說難料。過去她總是跟Bunny說,反正自己也可能活不到六十歲——世事無常,她們都有可能活不到六十歲——可是她竟沒有活過二十五歲。

Bunny因為常常和IQ鬥嘴,說她會孤獨而死,這時非常難過不安——所幸IQ並沒有被貓吃掉,不然她更會終生內疚。

“她沒有養貓的,對吧?沒有貓的,對吧?”Bunny反反複複向子歆求證。

根據IQ母親宣布的說法,她是不慎服用了過量安眠藥——她本來一直失眠,這話倒也說得過去。

Bunny的虔誠讓她毫無困難地接受了“此乃意外”的說法,並且拒絕想象任何其他的可能性或者事實。珊珊卻還在以專業精神孜孜以求:“……不慎過量……這有可能嗎?……”

子歆無須如此絞盡腦汁也明白,絕不可能。

因為她想起,IQ的失眠人盡皆知,可是少有人知道,她性好天然,對任何藥片都深惡痛絕——晴好的天氣裏,她會在深夜跑步,直到精疲力竭才上床;陰雨的日子裏,她會整夜整夜地讀書,直到眼睛不能支撐才合上。

她沒有提醒珊珊這一點——珊珊雖然沒有宗教信仰,還是不能接受任何怯懦的行為。

是怯懦嗎?

IQ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她大概隻是累了。

子歆突然想起被IQ扔掉的那張簽文:“日暮花落天降霜”。當時IQ說不在乎,她也就想,IQ自己本來生在霜降,對她來說,也許真的不算什麼惡兆呢。然而……

現在還遠未到霜降時候。可是熱帶的花,都是開得熱烈,凋得迅速的。因為沒有季節,不一定要等到暮春深秋。轉頭一看,就已經沒有了。

子歆也開始失眠。

為了不影響室友,她從床上爬起來,走到客廳裏,蜷在沙發上發呆。窗外高樓的黑影像不知名的巨獸——現代化的機械怪獸,棱角分明;夜空燈火疏落,屋裏也隻幾點路由器的綠光在忙忙閃爍。就像螢火蟲,她想。

她看見二十年前的夏天,在和祖父母同住的鄉下,自己結著毛糙的辮子,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田間小路上,呼吸著夜風的涼意和青草的香氣;身邊明明滅滅的螢火讓她又驚又喜,忍不住露出傻傻的笑容,伸出沾著泥點的小手虛撲幾下——沒有“輕羅小扇撲流螢”的風致,Jason說得對,她就是農民的孩子,一個farmer。

假如他一直堅持,或許有一天她真的會帶他回家,不僅回順德,還回鄉下;不再理會別人詫異好奇的目光,就在她生長的土地上,給他講自己的童年,自己的夢想——不,這又是她的想象了:她明知他沒有興趣傾聽,更沒有耐心等待。

淚珠順著麵頰簌簌滾落。

她想起了那個好久沒有登陸過的郵箱;想起了大學時代,每天都那麼急不可待地查看郵件,等待奇跡……如果現在她打開郵箱,會有奇跡出現嗎?更重要的是,現在的她是否還知道自己等待的是什麼奇跡?她還在等待嗎?

她沒有去開電腦,卻拿起手機。翻到他的名字,眼珠定定地盯著不能轉動,手指自動自覺地摁下呼叫。聽到鈴聲響起,她忽然一驚,一時竟有珊珊之憂:她還在他的聯係人名單上嗎?他會接她的電話嗎?

他接了。

她聽見他在那邊連連說了幾聲“Hello”,她雖然還沒有想到要說什麼,趕緊開口要回應——她不想讓他認為,這是又一個無聊女人打來的不聲不響的無聊電話——可是呼吸凝滯,喉嚨塞噎,竟然發不出聲來。